第6章 第 6 章

这天光水洞深藏于山体之中,与世隔绝仿佛已自成一处小洞天,还记得他们进入时外头尚且天色敞亮,等一行人边聊边走终于看到出口时,天地间迎面已是一片黄昏暮色。

群山披霞,落日熔金,环山合抱之下,远见一捧清湖落于其中,映出天边云色姹紫嫣红,不可方物。再一细看,那湖边坐落着一户户人家,隐约可望阡陌相交、炊烟袅袅,岂不正是他们行路至此所寻的那处遗世村庄。

果真是在入夜之前就赶到了。

先前听拉木提他们说很少见到有外来人进山,到此时越灵犀等人才亲身体会到个中分量,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出来了,起初是为了看三个年轻人这次出山交易带回来的成果,后来发现了他们,便吆喝着家里人也来看热闹。

沈叹表情有些僵硬,身为一宗首席他固然不会畏惧成为目光的焦点,可修士大都自负矜持进退有度,哪怕是同门的师弟师妹们也绝不会这样热切好奇地直勾勾盯着他瞧。

相较于他的不自在,玉十九是神色寻常照旧不动如山,而越灵犀和秋尚衡就更显得游刃有余许多。

在尝试沟通未果后,秋尚衡已经发现了这村里的人大都不会说常语,但无心宗大师兄的亲和力可不会受限于语言,他依然笑得如沐春风,毕竟保持微笑放在哪里都不会出错的。于是越灵犀便接了全场四人份的话,自拉木提简单讲过来龙去脉后,面对热情村民的接二连三的发问,她那嘴皮子叽里咕噜几乎就没怎么停过。

村子口闹哄哄的,也是在那里,越灵犀见到了一路反复被提及的夏珐奶奶,老人家据说已经一百七十多岁了,五彩布巾包裹起雪花一样的头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精神还是很好,她坐在木轮椅上被族人推出来,拉木提蹲在她身边解释了几句,她便牵了她的手拍了拍,说了声“撒里乎”。

越灵犀微微一顿。

玉十九问站在近处的卡达那句话的含义,这腼腆的年轻人在自己稍显贫瘠的常语词汇库里勉强对应了一下,说是“你回来啦”的意思。

彼时越灵犀已经回过神来,笑着答应了。

其实说实话,她并不是来“寻根”的,之所以与拉木提等人同行走这一段,主要还是因为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这场旅行他们没有严格的目的地,那么送上门的趣味也没道理拒之门外,能在与北疆相隔万里的西州山林听见熟悉的乡音,于她而言无疑是一场极具浪漫色彩的意外“重逢”,人生处处皆是体验,她随心享受,随意探究,但未必真的在乎。

然而,当眼前这位老人握了她的手,已然没有光彩的眼睛将她凝视,像迎接一个远行归来的亲爱的孩子那样对她说“你回来啦。”的时候,她忽而有所动容,对于那些可能存在的渊源,她开始真正好奇起来。

正是晚饭将开的时间,为了表示欢迎,每家每户都匀了些饭菜出来,凑了一桌“百家宴”。乡野人家的家常菜,自来都不是什么大鱼大肉,但烟火气很足,盛情难却,虽说身为修士的四人几日不用餐也完全没问题,但此情此景怎能扫兴,当然是一一落座,举杯笑谈。

什么?你说语言不通,嗨,不通就不通呗,向秋师兄学习,笑就完事儿了,再不行手脚比划,一样能宾主尽欢。

只是,一顿饭的工夫,饶是秋尚衡也笑得有些脸肉发僵,屋外已是日落西山,天色渐黑,见越灵犀跟人聊得兴起,眼看是指望不上,秋尚衡便找上了全场一直比较活跃的拉木提,求问今夜是否有地方可以借宿。

既然把人领回来,拉木提当然是早想过这些事了:“村子里好些房子都空置着,都是人已经搬走的,你们随便挑一户住就好啦,等会儿我给你们送点被褥去,山里晚上很凉。”

秋尚衡道谢。

这一汪位于山间的湖泊,村里人管它叫镜湖,因为它清澈澄明,天晴时能映出一片山林云影,像一轮山间明镜,三人大致看了一下空置的屋舍位置,最终达成统一意见,选择了最靠近镜湖,同时也是距离村子中心相对偏远的一处屋子,无他,实在是被村民的热情有些闹怕了。

至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达成了统一意见,那是因为不在场的越某人被取消了表决权,谁让她那会儿还在村子里跟人聊得热火朝天呢。

他们选的这处空屋里并非空无一物,主人家只将细软都收拾了走,桌椅还好好留着,积的灰也不厚。山里夜晚温度降得厉害,他们在厅堂里点起了火盆,既当照明又作取暖。

火光将不大的房间映亮,墙上依稀有画痕,尽是些简笔潦草的小动物形状,笔触充满童趣,想来原主人家是有孩子的。

玉十九正打量着那些“壁画”,身后合拢的木门被推开,越灵犀人未到声先至:

“各位,我们在这里多住几日吧!”

小黑狗贴着她脚边窜进来,聪明地找了个火光捂暖的角落趴下。

越灵犀正兴奋着,早前她跟人在那儿天南海北地聊,竟意外得知了一件事,这片名为天狮山脉的地界,在塔其克语中其实有另一个名字,一个她更加熟悉的名字——“圣山”。

每一个北疆长大的孩子都听说过“圣山”的传说,这其中越灵犀记忆最深刻的,就是传说圣山终年不化的雪峰上、被阳光照耀的地方会生长一种红色的花,是神离开前留予人间最后的祝福,象征着美丽、强大、希望和永恒,被称作“点雪红仙”。

生于冰雪,色如烈火,寒风不败,迎光而生。小时候的越灵犀自听过这个传说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只可惜那会儿传说就只是传说,毕竟放眼整个北疆境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圣山”。

可谁能想到,她跨越了大半个有生境,摸瞎走进了一片荒山野岭,竟在这里找到了!

所以!

“所以,你要去采花?”

沈叹听完她解释,表情迷惑。

越灵犀纠正:“怎么说话呢!什么叫采花,我那是朝圣,那可是传说中的‘点雪红仙’啊!”

沈叹直言不讳:“那不还是朵花吗?”

越灵犀慷慨激昂一拍桌子:“你没听我说吗!它可是象征着美丽、强大、希望和永恒啊!”

沈叹:“……?”。

其实多住几天是没有异议的,此处景美人善,他们也不赶时间,事实上早在秋尚衡提出借住的时候,就已经说了会叨扰一阵。

只不过某人说的这个理由实在太抽象了。

其实大概能明白剑修在疑惑什么,玉十九接过了话头:“它有什么具体的作用吗?”

“没有!”越灵犀理直气壮掷地有声,“虽然没有,但那可是我童年的梦想啊,你们难道不懂圆梦的份量吗,你们应该也有吧?小时候很想做到的事!”

为求共鸣,她目光灼灼看过来,玉十九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做掌令算吗?”

这朴实无华的回答给越灵犀噎了噎。

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这梦想未免太实在了点。

她转向秋尚衡:“那秋师兄你呢?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秋尚衡若有所思:“小时候的梦想啊,大概是名扬天下吧。”

“!?”这也太违和了,听上去一点儿也不符合当事人的气质。

注意到三人诧异的目光,秋尚衡摸了摸鼻子,感慨笑道:“那会儿真是年轻气盛啊。”

等屋里的目光落到最后一人身上,都不消问,剑修就云淡风轻说出了他的答案:“娶师姐。”

“!!!”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谁能想到,深藏不露的剑修才是最劲爆的一个!

越灵犀两眼放光,就连秋尚衡和玉十九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修士独身是常态,并不执着于伴侣,心既在天地万物,就很难独落于一人,因此心有所属的修士简直是珍稀动物,一旦广而告之能被圈起来围观的那种,更别说这个人还是长寰宗首席沈叹!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越灵犀试图打听出是哪位师姐,四宗多年并起,大事上碰面也多,说不定她见过呢。

可惜剑修却不肯再说了:“你问的不是小时候的梦想吗,都以前的事了。”

他口风极紧,越灵犀只得遗憾作罢。

这湖边小屋分了东西两个寝间,当夜,秋尚衡与沈叹同住西间。

第二天清晨秋尚衡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房间里不见剑修踪影。

他起得不算早,睡眠质量着实很好,跨出房门时,玉十九已经打完了今日份的晨拳,越灵犀更是早早就出门去朝她的圣去了。

听闻屋里有动静,玉十九回头打了声招呼。

“玉道友早。”秋尚衡张望了一下,“你有看到沈道友吗?”

玉十九摇摇头,她起床后就没有走远过,并未见到过沈叹。

秋尚衡有些担心了,其实昨夜半醒间也察觉到对方起身,然而没有感知危险,便很快又睡了过去,他从前奔波惯了,什么环境都能适应,半点不耽误休息,但他这位新室友显然与他不同,或许同屋让对方本就不好的睡眠更加雪上加霜了。

即便已经认领修士身份很多年,秋尚衡仍旧认为吃饭睡觉是人生第一等要事,他得跟沈叹谈谈,如果对方习惯不了有人同住,他也不介意另寻一间。

秋尚衡出门找人去了,玉十九转身回屋,取了桌上小布的口粮,越灵犀今天要去山里探路,就拜托了她帮忙看顾。

小黑狗伏身嗅了嗅她掰开的肉丸,是熟悉的味道,欢快吃了起来,但没多会儿又机敏地立起身。

它忽然警戒,是因为有人走近了来,玉十九望门外一望,是昨天那个叫卡达的年轻人,对方看见她,磕磕绊绊用常语问好。

目光转过他背上箱子和怀里木板,玉十九点头回应:“你这是?”

卡达指了指房子:“后门,坏了,来修。”

卡达家擅木工,村子里修修补补都会找他,这屋子厨房通向湖畔的后门原先就折了一角,他是知道的,只是以前的主人家说反正要搬走了,就没让修。

但现在,既然有人将会在这间屋子里住上一阵,他觉得还是修补一下得好。

他熟门熟路绕去后头,玉十九闲来无事跟过去瞧,其实他们昨日就注意到后门的破损,但那会儿想着厨房大约也用不着,便不觉在意。

卡达放下工具,熟练的检查了一下门板,找到门框合页的位置将之卸下,这门板的上半部分都折出了木刺,下边却是能用的,他早就想好该怎么修理了。

排好木板,比对钉孔,量绳划墨,锯木拼合……玉十九饶有兴致地看他动作,她在宗内时也见过木匠老师傅的手艺,闲时能坐看一天。

按说她自小在临宗长大,生来就在修士之中,较于另外三人,她似乎理应是接触民俗生活最少的一个,但事实上,长寰宗临江,无心宗伏谷,执象宗山环水绕,地理位置上都算远离尘嚣,唯独临宗是例外,临宗是一座城,一座修士与百姓边界模糊的城。

同处一地,于修士而言是宗,于百姓而言是城,两者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或者说,本也分不清楚,据说当年选址于此的临宗前辈初衷就是如此。

眼前年轻人专注修整木材边角,尽管只是一扇被人弃置的、等他们离开后或许很久都不会再启用的门,他还是做得很用心,他做木工的时候,素日里的怯懦腼腆自他身上褪去,一心一意沉浸其中。

玉十九喊过一声,没得到回应,于是也就了然不再出声,只是静静感受着四下里聚拢在对方身上的灵气,尽管微末,但确实存在。

她在临宗里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称不上修士,但毕生心血都有归处,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尽心尽力、无悔无憾。

天地钟灵,虔诚得应,谁又能断言百姓不是修士的一种。

毕竟,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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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成团,三界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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