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后面三人就骑马一事聊起时，越灵犀在前头也在聊马。
“你们这马儿好俊，养得真好啊。”
“都是放养的，它们特别聪明，知道最肥的草和最好喝的泉水都在哪儿，就连刚才那片果林，最开始也是因为它们才长起来的。”
“哦？还有这种事？”
“那种果树以前长在山上，果子虽然不少，但又小又酸，只有马偶尔会去吃，它们吃了，又漫山遍野奔跑，马粪将种子带到这一片的时候，果苗长得最好，结的果子还又大又甜，村里人都喜欢吃。”
“夏珐奶奶经常说，马儿是天狮神派下的精灵，没人比它们更了解天狮山脉。”
“咯勒叔就是在那之后专门来种果树的，他种了拿去城里卖，可以卖的很好。”
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其中一个说着就有点生气。
“对，所以他看得特别紧，连村里的马儿去吃上几个都要来找我们抱怨，明明一开始都是它们的功劳！”
“今天也是被突然拦下，要不是你们站出来，他还不知要拉着我们闹多久。”
越灵犀明白过来，怪不得刚才见那老汉对他们嚷嚷，原来是以为那断枝是被马弄的。
她摇了摇头：“本来就是我们不明情况折了果树，连累了你们被误会。”
那年轻人表情淳朴：“可是你们是从后面过来的呀，如果不是主动说出来的话，谁也不会知道的。”
如此纯粹直白的逻辑，令越灵犀一时哑口。
另一个年轻人笑道：“我们这边很少见外来人要进山的，最开始看见的时候还觉得你们很奇怪。”
说到这个，她就自在许多：“我和我的同伴正在旅行，起初是顺着一条小路走的，后来发现走错了，也就将错就错。”
“这其实是我们村里人出山的路线，如果有谁要去城里，就会骑马走这条路。”
“以前都是好多人一起去，马队热热闹闹的，但这几年村里搬走的人家越来越多，再走这条路的人也就少了，马蹄不常踏，好多地方就被草给盖住了。”
越灵犀疑惑“搬走了？”
“对，他们嫌山里生活不方便，每次出来都要走好远的路，加上城里活也好找，就直接搬去了城里。”
其实也在理，越灵犀点点头：“那你们呢，还会继续留下来吗？”
“说起来，卡达家好像是有在考虑也要搬走的吧？”他说的是他们三个里最沉默的那个年轻人。
卡达艰难地憋出了几个字：“弟弟，要，上学。”
他脑袋笨，学东西也慢，常语说得比另外两人要生疏许多。
但如果去了城里，日日听说熏陶，应该很快就能进步，弟弟从小开始学的话，以后肯定说得更熟练，这样他们家在城里务工，一定能生活的很好，听说城里厉害的木工一天就能挣一两，比起他们从山里运什么瓜果粮食出去卖挣得多多了。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年轻人闻言，哼了一声：“我是不会走的，山里多好啊，而且夏珐奶奶说离开了这里，天狮神就保佑不了我们了。”
卡达没有说话。
人各有志。
越灵犀笑着岔开话题。
走马无疑比徒步要快上许多，等到一行人出了那片树林，迎面望见前方几不见边际的广阔草坡，方知何谓“见山知远，其路迢迢”，而他们即将登上这片草坡，也不过是刚要开始攀上这山脉一脚而已。
一路视野开阔，天青草绿，越灵犀乘兴甚至策马驰骋了一阵解解瘾。
从正午一直走到日斜，阳光逐渐不再那般热烈，彼时他们早已走进山里，脚下也不再是泥草，而是换做了岩地，马蹄一下下叩在上面，声声清脆。
虽是移步换景，但一路走来，目光所及却仍是走不尽的山石草木，看不到一点即将到达一处村庄的迹象。
但是这几个年轻人刚刚说什么？穿过这个就能到村庄？
一行人停步，越灵犀几人仰头看着眼前高耸的岩壁，皆是一头雾水。
穿过是指……穿过这个岩壁吗？
四人面面相觑。
说这话的年轻人显然是有意卖了个关子，此刻得逞看到他们茫然的表情，哈哈笑了起来。
另一个年轻人拍了一下他肩膀：“好了拉木提，别逗他们了。”
说完又看向他们：“到这里先下马吧，接下来有一段路骑在马上是过不了的，跟着我。”
他牵了马，率先向着岩壁走过去，然后，消失在了嶙峋的岩纹之间。
“？！？？”
越灵犀诧异，很快想通了关窍，应是这岩壁侧面有个裂口，可作为出入的通道。
她走近一瞧，果然如此，变了视角后，那洞口其实还挺明显的。
名唤拉木提的年轻人嘿嘿一笑，示意他们跟上，随即也踏入了洞口，等他们四人跟着走入，卡达自觉跟在了最后，免得有人掉队在其中迷了路，也好有个照应。
进去前，他无意中跟其中一人对了一眼，不知怎么的后背微凉，虽然疑惑，却也只当是因为洞中低温的缘故。
他生疏地冲对方笑了笑，腼腆干净。
秋尚衡回以微笑，好似刚才一瞬间想了三十二种能在此埋伏的阴谋诡计以及脱身技巧的人压根儿不是他。
神色如常收回目光，他心中暗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一个不太好的老毛病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改得回来。
真正走入其中后，洞外的光线很快被横立的石壁拦截在身后，内里崎岖，周遭逐渐昏暗，但复行数十步，竟豁然开朗，再次得见天光。
水珠自石尖垂落，溅起幽凉声响，此地空气湿凉，按说石窟幽深，本该伸手不见五指，可应是高处有山缝裂隙，此时放眼望去，但见一道道明渺光路自高处斜斜打落，脚下湿润的石面起伏着向前铺开，光线映亮处皆散发着柔润的光泽，错落其中的一个个水潭像初夏时节浮在水面的莲叶，静谧可爱。
人在其中，呼吸也忍不住放轻。
四人目露惊叹，原来还这不是个普通的山洞，而是个水溶洞，怪不得说不能骑马进入，看这内里垂着的一条条钟乳石，若是人骑着马进来，说不好就得撞上几回。
洞内静得过分，即便低声也能惊起回音，拉木提骄傲地向几位新朋友介绍：
“先前说过吧，马儿是天狮山的精灵，这条路也是它们找到的哦！”
“以前我们进出只能从外面爬山道绕行，那样至少要再多走一夜才能到村里，但如果从这里横穿，天黑之前就能到啦！”
外头山路崎岖险峻，村民们曾日晒雨淋走了许多年，他们不知道这山体是何时裂开了洞口，也不知道这其中竟还别有洞天，若非一次出行时马队的头马引队伍来此，他们怕是永远也不会发现这条幽径。
人族虽自忖钟天地灵秀，然天地之大，广袤丰沛，万事万物皆有立身之法，不可小觑。
湿凉的空气盈于鼻息，并不厚重，反倒使人清神静气，秋尚衡很是享受这一段路程。
他想起自己似乎曾听说过，长寰宗内也有一个十分有名的洞穴，便信口问起走在一旁的剑修。
沈叹下午骑着马时勉强眯过一会儿，这会儿看上去倒比早晨更精神点：
“哦，你说鬼哭洞么。”
鬼哭洞，这名字听着可不是什么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听他疑问，沈叹“呵”了一声，本来就不是。
玉十九倒是知道一点：“是在说你们宗开在江崖下的那个修炼场？”
中原以横江分南北，长寰宗地处横江之南，占据了南岸最高的一座临江山崖，仰可望中原一片南北风光，俯可观横江不尽江水涛涛。
“莫非这‘鬼哭’二字，是由江风穿洞之音而得名吗？”秋尚衡凭着多年见闻的命名规律作此猜测，说来江畔风大，倒也合理。
如果这样来解释，也许能比较维护长寰宗在外刚强伟岸的形象。
可惜作为长寰宗首席不大在乎，他有一说一：“没那么写意，就是被丢在里面修炼御剑的弟子大吼大叫像鬼哭狼嚎，就简单粗暴取了名字。”
秋尚衡一呆，迟疑道：“丢是指……”
沈叹耸耸肩：“鬼哭洞是开在横江崖壁中段的一排洞穴，内无出路，底下江水汹涌，要离开只能飞出去，所以你明白的。”
“……”秋尚衡这会儿不知道自己明白的对不对。
看他一脸难以置信，玉十九代为讲明：“把不会御剑的弟子送进去，留在那里，想出来就只有学会御剑自己飞出来。”
以温和妥帖闻名的无心宗大师兄不能理解这种做法：“那如果一直学不会呢？”
沈叹嗤了一声：“长寰宗没有那种废物，时间短长罢了，剑修不会御剑，还不如趁早自我了断。”
秋尚衡眉心一皱，不敢苟同，他觉得这种培养方法有点太极端了，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四宗之中，长寰宗修剑道，执象宗修灵象，而无心宗与临宗则不拘专攻，由得门下弟子自由发挥各寻所长，这也是他最为喜爱自己宗门的一点，包容并重，因材施教。
一旁的玉十九看是准备发言，她一向有话直说，秋尚衡生怕她直言不讳，据说临宗培养弟子讲究的是顺其自然，怕是跟他一样会觉得剑修的发言过于严苛了。
然而四宗皆是大宗，各自理念以及弟子培养方法都是不容旁人指手画脚的原则性问题，若就此发生冲突，恐不能轻了。
眨眼间心思顿转，忧虑渐生，秋尚衡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失礼地抢先出声，将话题转移。
玉十九浑然不觉他之忧虑，单是看向沈叹，诚恳道：“临宗也有习剑道的弟子，往后若有修炼需要，可否借鬼哭洞一用？”
“……？”秋尚衡目瞪口呆，合着只有他觉得太严格了吗？！说好的顺其自然呢？
“玉道友，你……这样好吗？他们需要吗？”
玉十九神情自然：“不知道，我不修剑道，剑修的事自然是他们剑修自己清楚。”
愿或不愿，炼或不炼，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旁人无法也不该多加干涉，但她作为临宗掌令，听到了，便问一声，往后宗里弟子多一个可尝试的选择，也无不好。
沈叹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啊，横江崖下一排鬼哭洞，多得是位置，来了就有。”
秋尚衡：“……”
玉十九认真道谢。
队伍前方，小布正兴奋地四处跑动嗅闻，它今日几乎是被抱了一路，躁动哼唧了许久，越灵犀在发现这一片地势还算平坦后，就早将它放了下来。
这天光水洞之中清凉湿润，马蹄踏出一下又一下轻缓的回音，只衬得此地愈发静谧清幽，她走在前面，听见后头几人的交谈，不禁挑了挑眉。
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执象宗大师姐，她自然听得明白一些未尽之意，也能领会他们三言两语间曾有惊无险按捺下的交锋，说实话，以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子，她其实挺期待这几个人吵起来的。
或者说，她明白早晚会吵起来的，即便不在今天，也会是这场旅程中途的某一天。
“你之前说你和你的同伴是在旅行，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同行的年轻人好奇询问，毕竟越灵犀说过她来自北疆，那似乎是一个跟他们这里说着同样语言的遥远地域，但她的这几位朋友明显与她不一样。
越灵犀道：“我们原本来自不同的地方，只是恰好在西州相遇，就约定一同启程了。”
难得听到这种好像熟又好像不熟的关系，那年轻人看着有些惊讶：
“所以是好朋友吗？”
好朋友？
越灵犀微愣，竟仔细想了一想，可惜没有找到任何参照对象，大概是因为她的前半生，还没有遇到过能被冠以这个身份的存在。
有意思。
她笑了，一路上她都在用常语沟通，但唯独这两句话，她是用塔其克语说的。
她说：“现在还不能算是。”
“但我希望，以后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