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镜湖晨雾氤氲，湖水澄澈，空气清新，想着或许剑修会在某一处散心，起初秋尚衡是沿着湖边在走，刚走半路，他看见前面有位老人家，背着个箩筐，里面堆着冒了尖的草，看起来就分量不轻，佝偻的身形让人于心不忍。
于是他帮着背过箩筐，送老人家回了村子，那草原来是要喂兔子的，院子里小小围了一角，五六只毛团子在里面跳来跳去。
秋尚衡满怀慈爱看了一会儿，喝了老人递来的一碗水后，起身告辞。
老人家拉着他手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塔其克语，想来应是在道谢，又往他手里塞了包好的一大把青菜。
身为无心宗大师兄，秋尚衡见过的好物贵物不计其数，一把青菜显然排不上名头，但心意却是无价之宝，老人热切地看着他，朴拙真诚，叫人不忍推辞。
秋尚衡抱着一把青菜往回走，思索着该拿这菜怎么办，脚下冷不丁嗖地窜过什么东西，他下意识闪避，见一位大娘挥舞着菜刀边呼喊边追过来，他顺着方向一看，才意识到刚才窜过去的是一只鸡。
大概能理解这个情况，他脚下一踏闪身追上，掐着那只鸡的翅膀将之捉回来，送还给大娘，大娘欢喜道谢，转身回屋安置了那鸡，排了一小篮鸡蛋塞进他手里。
拿着青菜和鸡蛋，秋尚衡继续往前走，一路遇见了挑水的老伯，砍柴的婶子，要爬梯子收瓦的老婆婆……
太阳逐渐攀升，山里的晴日气温宜人，田埂边各种蔬果蛋肉摞了一堆，秋尚衡束起长衣下摆，还戴了顶别人给的斗笠，在田耕里弯着腰帮人收菜。
一片云飘过去，没了遮挡的阳光灿烂洒落，手边的篮筐里已满载成果，他由此体会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
起身时他稍感晕眩，忽有恍惚，他本来是要干嘛的来着？
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想不起来了。
算了，收菜收菜！
他精神抖擞，再次弯下腰去。
正当秋师兄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勤劳作时，远处一片湖边树林里，沈叹正躲在树荫里昏昏欲睡。
林间有平缓流水，水道逐渐开阔，在汇入镜湖前先徘徊成了一处石潭，此刻石潭边上坐了两个人在执竿垂钓，他们来时没有发现树上的剑修，后者也懒得出声。
凌晨沈叹离开房屋时，天上还缀着星子，今晚的月色不多明朗，湖面夜雾弥漫，像一张黑暗里择人而噬的兽口，瞧一眼都令人焦心，他于是转身走向另一侧的树林。
深山老林自然是安静的，但并非是悄无声息的死寂，走在其中时他听见了虫吟、鸟鸣和流水声，草叶散发出清香，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却似乎能安抚心神，使他终于酝酿出一点困意，就近寻了根树枝攀上，在似睡非睡间勉强小憩。
直到眉头紧锁，复又惊醒。
彼时天光已大亮，睁开眼时他气压很低，脸色也不好，反复的浅眠和惊醒令他头痛欲裂，或许还不如不睡。
彼时，底下一老一少坐在石潭边，其中那个不停叽里咕噜说话的正是拉木提，倘若沈叹听得懂塔其克语，他就能听明白这年轻人正在说服那老人放他走。
马队这趟出山费了些时日，拉木提昨日刚从城里回来，今天便休息一天，他本来都打算好要去山里跑马的，谁想一大早被自家的顽固老爷子强按着来钓鱼。这种拖沓的爱好他这个年纪的人哪里会喜欢，要知道光是让他安静呆上一时半会都能抓耳挠腮，更别说抓着根竿子坐一天了，简直无聊透顶！
可惜他的提议被无情驳回，此刻这暴躁老头提起的钓钩上没了饵料也没见鱼，脸色更凶了，气哼哼往他手里一塞，叫他重新挂饵。
老年人眼花，穿活饵就成了一大难题，就冲这点他有理由怀疑对方说什么给他磨性子都是骗人的，这老头根本就是缺个帮忙挂饵的工具人罢了。
眼看落跑无望，他没精打采给穿好了饵料，今天运气好像也不太好，若是几竿下去有点收获，他还勉强能耐得住性子，像这样一点动静也没有，更是没意思透了。
或许是石滩小神听到了他的抱怨，这一竿下水后没多会儿，鱼线忽然颤动了起来，拉木提精神一振，这是要上钩了哇，他激动惊呼，被爷爷嫌烦吼回来，嗓门比他还洪亮。
树上沈叹眉头皱紧，本就沉重的脑袋，被这爷孙两个一吵更是额角隐隐作痛，他决定换个地方待，利落地撑着树干跃下。
而就在他落地的一瞬，水里那将将上钩的鱼忽然甩尾挣脱，飞速潜走，只留下了一连串泡泡冒了头。
拉木提听见动静转身，看见他有些惊讶，打了声招呼，一旁的老人也跟着转头看过来。
剑修点头回应，正要走人，就听见那老人家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似乎就是冲他说的。
沈叹看向一旁的年轻人，示意他翻译。
拉木提有些尴尬：“呃，他说你吓走了他的鱼。”
他觉得自家老爷子有点无理取闹了，扭头试图跟人讲道理，谁想这暴躁老头更激动了，他说一句他能回十句。
沈叹听不懂，又一次看向他。
拉木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挑拣着解释：“他说平常这个位置都上鱼很快，今天因为你，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可能是觉得他没说到点子上，那老人家急了竟冲沈叹憋出几句常语来，说：“鱼，躲你，走！”
老爷子能大致听得懂常语，甚至勉强能说上几个字，这在村里老人里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拉木提能成为村子里常语说得最好的人，多少有点天赋加成。
自家老爷子拉木提不好说道什么，只能为难地给沈叹道歉。
剑修沉默在原地，他本不该也不会和一位老人家计较什么，却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如鲠在喉，促使他走上前去。
他对拉木提道：“有多余的钓竿吗，借一下。”
拉木提迷惑却也大喜，连忙让出自己的位置：“你要钓鱼吗？我这一套给你。”
沈叹道谢，在那里坐下，他从没有钓过鱼，但学着刚才在树上看到的动作，倒也有模有样挂钩下竿了。
老爷子看他如此，竖起眉毛重重哼了一声，然而竟也没有出声赶人。
水面安静晃开涟漪，钓线垂落，像一根刺入潭水的银针，剑修冷沉的目光死死定在那里。
说鱼会躲他？简直无稽之谈，或许从前的他会惊吓到马匹，但那些都早就过去了，如今他修为高深，心境平和，气息圆融，已臻化境，不可能再回到那样的处境。
他是沈叹，长寰宗首席沈叹，他很好，一如既往，一切正常。
他好得很。
他会钓到鱼的。
这一个平凡无奇的夏日午后，剑修拿出了当年鬼哭洞学御剑的信念，决心同石潭里的鱼死磕到底。
当晚，云霞漫天时，越灵犀回来了，小布早早觉察跑出门去，摇着尾巴欢快地在她脚边扑跳。
她抱起小狗跨进门来，打眼瞧见屋里有两个人正隔着张桌子大眼瞪小眼，桌上摆了一堆食材。
越灵犀纳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些东西哪来的？”
玉十九看向她，用她昨日新学的知识入乡随俗打了声招呼：“撒里乎。”
越灵犀高兴起来，回了一大串塔其克语。
只会那一句的玉十九微顿，面不改色改口常语，转而回答她之前的问题：“这些菜是村民送给秋尚衡的。”
“嚯，真不愧是秋师兄，人气好高！”越灵犀笑嘻嘻冲人竖起大拇指。
秋尚衡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只是顺手帮了点小忙，他们太热情了。”
正说到这儿，失踪了一整天的剑修也回来了，手里还提着条鱼。
越灵犀打趣：“呦，合着你们今天都满载而归啊，怎么还有条鱼？沈叹你抓的？”
沈叹：“……不是，一个老伯送的。”
这话听着咬牙切齿的，没办法，他今天遭遇了人生罕见的一次滑铁卢。
秋尚衡不觉有异，笑说：“你们看，沈兄人气也不错嘛。”
沈叹：“……”
人气高不高不知道，反正鱼气不怎么样就是了。
桌上本就堆了蔬果蛋肉各种食材，眼下又多了一条鱼，于是他们一同面临了之前玉十九和秋尚衡两人思考的问题，该拿这些菜怎么办？
从两个人的大眼瞪小眼，到四个人的面面相觑，越灵犀率先打破沉默：“人家一片心意，放坏了总不好，有谁会做菜的？”
没错，这就是问题了，四宗首席入能统管宗门，出能抗魔镇关，但面对这一桌子朴实无华食材，似乎都有些无从下手。
玉十九摇摇头：“没做过。”
沈叹果断道：“不会。”
秋尚衡迟疑了一下：“曾经用火烤过肉，算吗？”
越灵犀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多是以前有见过别人下厨。
如此看来，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四人都不是拖沓的人，成不成做了才知道，于是沈叹去杀鱼，玉十九去洗菜，秋尚衡负责洗锅生火，越灵犀则因为语言便利，被打发去了村里面借油盐和碗筷。
剑修领了活，提着菜刀拎着鱼，杀气腾腾走出去，瞧着像是有什么私怨的样子。
秋尚衡原本要去捡柴，玉十九听了，便带他去看堆在后门墙角的木材，这是今天修门换下的废料子，刚好可以拿来用。
“门修好了啊。”秋尚衡惊讶，他也是才知道。
玉十九点头：“卡达来修的。”
秋尚衡注意到门板一角的雕花，那就是原本折断破落的地方。
“这个也是他刻的？”他有些诧异，没想到看着沉默的小伙子还挺精细。
但是啊，整扇门就那一角雕梁画栋的，这一角放在这扇门上，乃至在整个屋子质朴的画风里都多少显得鹤立鸡群。
玉十九看了一眼：“不是，那是我刻的。”
正好卡达的工具箱里找到一把雕刻刀，她便以此打发时间。
哦，你刻的啊，那没事了。
闻言秋尚衡表情恢复平和，俨然已经逐渐习惯这位临宗掌临大师姐严谨又放飞的独特作风。
后门有台阶，台阶下是青石板，形状不大规整，零零碎碎嵌在草地里，一路通向湖边，此刻沈叹正蹲在那里。
他没杀过鱼，但想来断头对所有生物都一律适用，于是玉十九抱着菜走过来时，正看到他手起菜刀落。
她脚下一顿，欲言又止。
沈叹：“怎么？”
玉十九：“酒楼吃鱼，都是有头的。”
“你们吃头？”沈叹不大记得，他不爱吃鱼。
玉十九：“不吃。”
沈叹：“那不就得了。”
玉十九觉得有道理，不再过问，带着菜去了另一边。
不一会儿那头又远远问过来：“尾巴吃吗？”
人提着菜刀看她，玉十九领会到那未尽之意，回道：“可以不吃。”
沈叹点点头，利落一刀断下了鱼尾，这样更方便开膛破肚，就算不怎么吃鱼，他好歹也知道内脏要去掉。
湖边两人各安一隅，理菜的理菜，杀鱼的杀鱼，中途秋尚衡过来洗锅，直径半人高的大铁锅被他拎在手里，轻若鸿毛搁湖水里晃悠了两下，又提着往回走，顺手还带回去了一桶水。
当身后小屋的方向开始升起炊烟时，玉十九洗完了菜，恰好沈叹也站起身，他手里掐头去尾后的鱼肉翻开，就好似两扇合页门，鱼肉白皙，应是处理得很干净了，只不过……
玉十九喊住他：“这个，要去鱼鳞的吧。”
已经走了几步的剑修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鱼肉：“哦，本来是的，但是没了头和尾巴，抓不住鱼身，不太好弄。”
玉十九：“所以？”
沈叹耸了耸肩：“所以等会儿吃的时候记得吐鱼鳞。”
真难得玉十九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