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晓内情

段恨生持续昏迷了好几日。

他睡的并不安稳。那些粘湿的、**不堪的记忆,像蠕虫一样爬满全身,在梦里啃噬着他的身体。

他时常呓语不断,方慕慈留心听过,他喊的最多的便是“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名字。

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对段恨生的了解原来那么少。

她不知道他的身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剑法又是向谁学习,他身上多年的伤痛又是从何而来。

面对段恨生有时因痛苦而痉挛的身体,她除了抱住他,什么也做不了。

大部分时间,她都枕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熟睡的脸。

年轻时的段恨生生得很好看。方慕慈记得,他们刚在白玉城安定下来后,就有许多城里的小娘子偷偷来看他。

胆子大点的,会到店里要一碗茶水,坐在那里和同伴小声议论。胆子小的,便只敢躲在远处街角瞧上两眼。

有的小娘子为了探听他的喜好,笼络上了方慕慈,她便趁机中饱私囊。比如,若是有人问她段恨生喜欢吃什么,她便把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告诉她们。若有人送来,便都进了她的肚子。

她还记得,曾经有一位小娘子隔三岔五便悄悄送些花儿来,这在白玉城可是稀罕物。当段恨生瞧见那些放在门口的花时,方慕慈见他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欣喜。

两个月后,这位姑娘终于露了面。那天清晨,她捧着大束鲜花羞涩地走向段恨生,未曾想段恨生也主动迎了上去。未等姑娘张嘴,他先开了口:

“我院子里有一颗海棠快死了,可否帮忙看看。可以付你工钱。”

原来竟是把她当成花匠了。那姑娘愣了愣,随即将花扔在了他的身上,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从此再也没有送过花来。

当然,少不了还有人托媒婆上门来说和,甚至连姜叶荣也曾问过他可有娶妻之意。方慕慈记得他都是一句话就打发了:

“养这个小鬼头已经够费劲了,没空再想别的。”

谁又曾想到,他却在这些年里,默默为她攒了三千两银子。

只是,白玉城的风沙狠厉,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段恨生。他早已不是当时少年。他的皮肤晒得有些黑,眉宇间锁着一道纹。

但他依然是个好看的男人。睫长而密,鼻梁高挺。那双眼漆黑如夜,方慕慈每每与之对视,都会不由自主地凝视许久。

她偶尔也会去想姜淮所说的话。隐藏在土里的感情种子一旦探出了头,便再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了。

昏迷了七日之后,段恨生终于醒了过来。

久梦初醒,他看着头顶的床帐怔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他把目光移向一旁,方慕慈正握着他的手枕在床畔沉睡着。他一动不动,也未出声,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呼吸很轻,眉间微蹙,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过了半个时辰,她悠悠醒来。睁开眼那模糊的一瞬,她看到段恨生正浅笑着看着她。

她登时坐直了身体,哽咽着说不出话。

“你没事吧?”竟是段恨生先开了口。他久未说话,嗓子有些沙哑。

方慕慈摇了摇头,随后轻轻问道:“你呢?现在感觉怎么样?”

段恨生清了清嗓子道:“没事。只是有点累。还有,有点饿。”

“我去给你打包点吃的,顺便再请姜伯伯来给你把下脉。”她欢喜地就要跑下楼去,随即又停了下来说道,“不对!今日的药还未喝,还是先把药给喝了!”然后便咚咚咚地跑下楼端药去了。

段恨生看着她忙乱的样子,笑而不语。

很快,方慕慈把汤药端了过来,段恨生接过一饮而尽。他随即问道:“阿慈,我昏迷了多久?”

方慕慈道:“已经七日了。”

七日,那今日便是十月初九了。他心里算着,迟疑地开了口:“明日便是初十,你和阿淮......”

方慕慈接过话来:“大叔,我已经与阿淮都说清楚了。婚事已经取消了。”

段恨生沉默不语,把药碗递给了她。

“我去请姜伯伯。”方慕慈接过碗下了楼。昏暗的房间内,段恨生垂着眸,轻轻呼出一口气。

姜叶荣很快便上了门。他仔细地替段恨生诊了脉,当着方慕慈的面说道:“已经大好了。”他随即向段恨生使了一下眼色,段恨生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姜叶荣对方慕慈道:“阿慈,我要替恨生检查一下背部中的毒伤,你先回避一下吧。”

方慕慈心生疑惑,但还是听话地出了房间。

待她出了门,姜叶荣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便尽管说吧。”

段恨生面不改色,似乎早有心理准备:“还有多少时日?”

姜叶荣沉默良久,低声开口:“这次你大动内功,再加上中毒,已将你的血气耗光了。之前若好生将养,还能撑个一两年。现下......最多还剩六个月。”

居然只有......六个月了吗?段恨生头往后一靠,看着窗外漫卷的黄沙,好半天才开口:“你知道的,我放不下的只有阿慈一人。”

姜叶荣点点头道:“阿淮已经与我说了退婚一事。你放心,即使没有这桩婚事,等你走后我也会照顾好她。若她愿意,我可以认她做干女儿,随我们一起去江南。”

段恨生看着他道:“姜大哥,多谢你。”

姜叶荣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男人,他的眉目间暗藏着一丝倦怠。他其实像极了他的父亲,那位曾经意气风发、侠肝义胆的青云门门主--段寒山。

姜叶荣忆起七岁那年,他和父亲在回家途中遭遇了一伙劫匪,差点命丧黄泉,是段寒山路过救了他们父子。

当时他躲在父亲怀里,看着那位从天而降的侠客挥舞着手中的剑,一个人就把那伙劫匪给赶跑了。

那一刻,他甚至萌生了想当一名剑客,而不是跟着父亲学医的念头。

后来,姜叶荣听父亲说起过段寒山的生平。他是一名孤儿,曾四处流浪,后来被荆州的一所慈幼局所收养。长大后的他,锄强扶弱,四处行侠仗义。还自创了一本独吟剑法,又创立了青云门。在姜父眼里,段寒山是真正的英雄豪杰。

因那次的救命之恩,姜父与段寒山渐渐熟识,成了挚友。两年后,段寒山的妻子祝念儿诞下了段恨生,还是姜父上门为其接的生。

后来,因朝廷局势变化,江南地区开始动荡。一些江湖门派与官员互相勾结,倾轧起百姓和世家大族来。

而一直维护正道的青云门,在一夕之间满门屠杀,只留下了祝念儿和段恨生母子。姜父得知消息后,四处打听他们二人的下落,欲收留他们。后来知道金麟宗的宗主已将母子二人接了去好生照料,才放下心来。

但随着江南局势的愈加混乱,没过两年,姜父便带着姜叶荣来到了白玉城避世,而后便没有了祝念儿母子的消息。

直到十一年前,他出现在他的药堂门口。

当时他身上所中的寒冰掌的毒,正是金麟宗的独门武功。中了此毒并不会立即毙命,但却终身无法痊愈,发作时有如万千虫蚁咬噬肌肤,然后渐渐五识不全,在饱受痛苦折磨后慢慢死去。

他来找姜叶荣,是想求他收留那个小女孩。

姜叶荣自然不会拒绝。但那个女孩十分固执。她大约觉察到了段恨生想要撇下她离去的想法,那几日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便劝段恨生,先在白玉城安顿下来,等时机成熟了再告诉她。

未曾想十一年竟是弹指一挥间。他不知道段恨生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事实上,他能撑到今天,想必已到极限了。

姜叶荣思及此,从衣襟里拿出一小瓷瓶来递与段恨生:“这个你拿着吧,到时可以为你减轻点痛苦。”

段恨生看着那白瓷瓶,接了过来:“多谢。”

他像是一只早已垂亡的蝉,在安静地等着生命的最后一击。

姜叶荣带着沉重的心情下了楼。出门时,看见方慕慈背靠在店门外,垂着首不知在想着什么。他走过去,想再宽慰她一番,却见方慕慈抬起了头,眼眶泛红。

“为什么......”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似乎在强忍着情绪。

“怎么了阿慈?”姜叶荣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蓦地一慌。

方慕慈咬住嘴唇,随即艰难地开口:“为什么要瞒着我?大叔他......活不久了是吗?”

姜叶荣终于反应过来,她应当是听到方才他与段恨生的谈话了。他沉默了片刻,知道再无法隐瞒,叹了一口气:“阿慈,他的毒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千万不要怪他,他是怕你知道了伤心。”

方慕慈身体摇晃着跌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像一只坏掉的木偶。她回想起这段时日他的逃避与冷漠,还有他急于想让她嫁给姜淮的举动。原来,竟是因为他时日无多了吗?

而她,居然还在任性地与他争吵,逼着他为自己的私人恩怨报仇。若非这次为了救她,他本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问姜叶荣:“那......这毒,当真没办法解了吗?”

姜叶荣不忍看她,沉声道:“能撑到今天,我想他已尽了全力。”

方慕慈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声。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无声地从她指缝间流出。城中疾风骤起,卷起远处的黄沙,替她发出呜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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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叶荣走后,段恨生觉得身体疲乏至极,他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时,他看见方慕慈站在门口。

光被她挡在身后,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她站了多久,有些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我睡着了。”

方慕慈没有出声,依旧站在那里。

“阿慈?”

她缓缓地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大叔,今晚有月亮。”

“我们去屋顶看月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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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与剑
连载中姜来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