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述往事

方慕慈拎着一坛酒跃上了屋顶,身姿轻盈。

段恨生熟练地拿过酒坛子,被她冷着脸夺了下来,“你现在不能喝酒,这是我的。”

他看着她不由分说的模样,不解道:“你以前从不喝酒,如今怎么喜欢上了。”

方慕慈反过来问他:“那你以前天天喝酒,又是因为什么?”段恨生一时语塞。方慕慈并不理他,拿起酒坛子就往嘴里灌酒。

俩人安静地坐着,看着夜空中的皎月。风很轻,空气依旧干燥,和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似乎没什么不同。

方慕慈突然觉得,在白玉城的十一年恍然像一个梦。梦的内容就像每年秋天都会如约而至的风沙一般,不曾有任何新鲜的地方。

因为千篇一律,她曾经有一段时间很讨厌白玉城。这里总是黄沙漫天,连人也变得灰蒙蒙的。

但现在,当这个梦似乎快醒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地眷恋它,然后拼命地、拼命地想要抓住这梦里的风。

但风是残忍的,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驻足而停留。

方慕慈看着坐在身旁的身影,感受着指尖掠过的轻柔,任由它们自在穿梭。她轻轻开了口:

“大叔。”

“嗯。”

“给我讲个故事吧?”

“......嫦娥奔月,还是田螺姑娘?”

方慕慈轻轻笑了,“我想听......你的故事。”段恨生转过头看着少女,她的眼神似要将他的灵魂洞穿开来。

“我......没有什么故事。”他别开目光,敛着眸道。

“那你的嫦娥奔月和田螺姑娘,又是谁讲给你听的?”段恨生闻言一阵恍惚,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棵海棠树。飞舞的云粉色花瓣下,树下的人影在轻轻晃动。

方慕慈看着他沉默的剪影,低头喝了一口酒,“以前我从未问过你,当初为何要救我。因为我一直觉得,我也许不过是幸运罢了。但你杀肖诀的那日我才发现,你与他其实是认识的。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段恨生沉默良久,终于抬起来头来,呼出了一口气道:“因为方家......曾经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

“我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孤儿,在他性命垂危的时候,是你的祖父收留了他,一直将他抚养长大。他一直都很尊敬你的祖父,也谨记他的教诲,想成为一个像他那样扶危济困的好人。

“后来,他创立了青云门,在江湖上也有了很高的声誉。直到在我九岁的时候......青云门在一个晚上,被几个门派联合屠杀,我的父亲......也死在了其中。

“当时,母亲受了金麟宗的邀请,带着我去赴了宴,躲过了这场劫难。金麟宗的宗主陆见州与我母亲自幼相识,此事之后便收留了我们母子。

“陆见州待我与母亲很好。他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叫陆无云。我们在金麟宗住了三年之后,母亲便嫁给了他。

“能有一个人可以照顾母亲,我心底也是高兴的,所以一直把陆见州当成父亲一样来对待。但那些年,我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屠杀青云门的凶手。

“直到我发现陆见州在暗中密谋侵吞方家的产业。”

方慕慈听到此处心中一惊,“你是说......”

“没错。”段恨生眼中恨意显现,“陆见州就是屠杀青云门的人。”

亥时已过,城中的气温降低了许多。而段恨生的话,更让方慕慈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一直对方家的家产虎视眈眈,但我父亲所创立的青云门横在中间,他便不敢下手。而我母亲当年在陆见州与我父亲之间,选择了嫁给我父亲,这也是他耿耿于怀的地方。所以,他便暗中联合了其他几个江湖门派,想除掉我父亲和青云门。那场宴会,他是故意邀请我母亲去的。我想,他应当连我的命也不想留下,只是我母亲那日恰好带上了我。”

方慕慈回想起当日种种,只觉悲愤,“我方家世代坚守道义,本本分分做生意,从不参合江湖上的事,与那金麟宗亦是从无瓜葛。为何到头来,却要这样赶尽杀绝。”

段恨生直视着前方,“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方家树大自然招风。他们担心这块肥肉会落到别人嘴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方慕慈心中一片悲凉,她继续追问,“那你知道陆见州是主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我杀了他。”段恨生的语气波澜不惊。

“他已经老了,功夫大不如前。我甚至没废什么力气就制住了他,他死在了我父亲教我的独吟剑法之下。”段恨生说到这里,脸上却并非释然与痛快。

“那......你母亲怎么样了?”

段恨生良久才回复道:“她自尽了。”

直到今天,段恨生的心里也不清楚,母亲是因为他杀了陆见州而自尽,还是因为知道自己嫁给了杀害丈夫的凶手而自尽。她穿着粉色的衣裙吊在那棵海棠树下,随着那些飘落的花瓣一起凋零了。

那是她嫁给父亲的那日,与他一起亲手种下的。来了金麟宗后,她便把它移植了过来。

而最后,段恨生也没能挽救得了方家。陆无云与他交手之后身受重伤落荒而逃,而他,也中了陆无云的寒冰掌。

当时的他了无生意,在心里思考着该以怎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他没想到的是身后会有一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将他从死亡的悬崖边给拉了回来。

“我一直不明白,既然金麟宗要置我们方家为死地,又为何会留我一命?”方慕慈的疑问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这是金麟宗一贯的手段。他们有的是法子控制小孩儿,将他们培养成自己手下的傀儡。”

“这样的门派,难道不应该人人得而诛之吗!”方慕慈激愤的心情溢于言表。

“因为他们也不过是老虎的爪牙罢了。人们畏惧老虎,自然连它的爪子也不敢靠近。”方慕慈听了他的话,回想起肖诀那日对父亲所说的“王爷”,难道这就是......

“你说的老虎,是指......皇室的人?”

段恨生点了点头。那些年金麟宗在江湖上如日中天,背后是谁在撑腰,他不是不清楚。在滔天的权势面前,纵使你有万贯家财,有横刀揭斧的武功,也只能乖乖俯首称臣。

方慕慈犹自冷笑出声,原来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月亮将光辉毫不客气地洒了下来,黑夜亮如白昼。方慕慈终于在这一刻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这么多年,她从未如此靠近过他。

但无论如何,往事种种皆已成过去。她将头慢慢靠在了段恨生的肩膀上,她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一震。

“大叔。”

“嗯。”

“我们离开白玉城吧。”

段恨生没有回答,方慕慈看着远方继续道:“肖诀死了,其实我好像并没有多高兴。毕竟阿爹和阿娘再也回不来了,即使我把他千刀万剐,又有什么用呢?因为杀他,还让你受了伤,这是最让我后悔的地方。

“现在,我想将心里的仇恨彻底放下。你不是说,你被困在这里十一年了吗。那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好吗?”

段恨生目光闪烁,“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你知道一个叫飞花岛的地方吗?”段恨生想了想,摇了摇头。

方慕慈笑着道:“我阿娘曾告诉我,雾凇海上有一座小岛,名叫飞花岛。那里与世隔绝,岛上四季如春,生活自在安逸。听说,还有一些世外高人隐居在那里。我们......去那里,好不好?”

段恨生看着少女坦诚的眼神,里面隐含着恳求。他移开目光,低声道:“阿慈,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都不用顾忌......我。”

“所以,你想丢下我吗?”她的问题让段恨生怔愣在那里。

“你想看着我嫁给姜淮,和他一起离开白玉城。然后,你就可以安心地去死了是吗?”

“阿慈,我......”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眼前之人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一直想隐瞒的消息。

“大叔,我不知道这些年在你的心里,我是你的什么人。我只知道,你救了我,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她将头从他的肩膀上抬了起来,直视他的眼睛,“大叔,我只有一个要求,剩下的日子,不要丢下我。让我陪着你......好吗?”

她的眼中有水雾逐渐弥漫,段恨生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其实一开始,他带着她来白玉城,也不过是想为她寻一处安身之所。

但当他在妙手堂那张床上清醒过来,看到她因自己而担惊受怕的眼神,和她紧拉着自己的衣袖、生怕自己突然消失的手,他却做不到把她独自丢下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个**岁的小女孩,若在别的地方,也许会遭人非议。但在白玉城这里,大家却并不觉得稀奇。这座伫立在沙漠中的边陲小城,已见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这些人就如这里的风沙一般,有的不做停留便飘向了别处,有的却落在了屋檐上,落在了杯盏间,成了独属于这座城的一粒尘埃。

而现在,他本以为可以放心地把她交到姜淮的手中,然后他便顺理成章并心安心地离开。可他忘了,眼前的少女是他一手养出来的小狼。她倔强而偏执,怎会是他能够轻易欺骗得了的?

夜风吹起少女的头发,轻轻拂上段恨生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回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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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与剑
连载中姜来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