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从来没吃过食堂的饭?”
“嗯。”
“那你靠什么为生?”
“方便面,一天吃一块,来的时候带了一包生花生豆,还没吃完。”
“王国华说你半个月前转来的,这半个月你一直这样?”
郑帆不言语算是默认。
“方便面呢?闹一块泡泡啊!”
“吃完了,今天是第16天。”
那个时候的方便面没有独立包装,五块儿白面饼摞起来装一个长袋,五包佐料粉。郑帆来时带了三袋,晓民也是一样的配置。花生豆是田晓民的姥姥剥的,也是每人一袋。他俩被晓民妈送来后扔这儿就不管了。
可人家晓民活得好好的。
看起来不可一世的郑帆日子过得竟这样凄惶。
张开愚怎么忍心吃他的这份饭?
“你看,这菜汤咱不喝,让它一边儿去!馒头吃了吧?”张开愚捏着水塌塌的刀切卷子递到郑帆面前,殷殷看着他。
郑帆沉着脸接过来,剥下它局部湿胀的皮,掰了一半,另一半又放回张开愚手里,之后并不往嘴里送,而是反复的掰分着这一小块干粮。
“找什么呢?”
“毛,卷曲的短毛发。”
“?!!”
“第一天,第一次拿到馒头我就看到过了。”
他把张开愚吓住了。
“你说这是用洗澡水和的面?”
“也有可能是腋下的,师傅干活太投入,震动下来的。”
“……”
张开愚不可能比郑帆细致,为防误食仙草,他放下了手里的半块干粮,把汤拽回来,用勺认真地翻。这汤呈淡灰褐色,里面是菜帮和深色的叶,没有调料的气味,只有一种很陈的臭馊味儿,这气味不是来自汤中食材,而是常年不刷洗的厨具。汤面上没有油星,只有一些细点儿飘在边缘。
张开愚有点近视,与打游戏机有关,最近净弄那些。他凑近细看时,郑帆已说出答案了:“蚜虫,菜叶上常有,别数了,你数不清。”
“这我知道,七星瓢虫爱蚜虫嘛!我在月季花上见过,天旱了就堆一层,吸引好多蚂蚁——这是把咱们当什么喂了?”
“哼。”郑帆笑了一下“王国华还吃到过钱串子;昨天二班一伙人盛第二轮时才看见汤底有条壁虎。”
张开愚朝外望,王国华蹲在一圈人里开心地吃着,不时还高声说几句。
“我小看他了。”果然要出来见见世面,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二班也是卧虎藏龙啊!”张开愚感慨:“你不爱说话,消息倒灵通。”
这样的事在此地根本没热度,更何况少年人善记又善忘,郑帆是听晓民提了一嘴。
一回书说完,馒头都还没吃。
“找不出来东西就吃了吧!你是不是嫌干吃没味儿?我去外面找找谁那儿有榨菜、腐乳、果丹皮什么的,给你来一些。”
郑凡摆了摆手,“这里哪有那些。”
二人相视良久,都希望对方先吃。
“还有一把花生,咱俩分了吧。”郑帆忽然说。
“……爷们,你…够哥们!”张开愚感动的辈都轮不清了。
郑帆不知道他这句话让张开愚记了多久,人生逆旅,被他时时调出来回味,每一次都想,还有谁比郑帆好?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学生们如疯狗出笼,课间里171的人就占了三个乒乓球案子,咔咔打,只给别的班留了一个。
郑帆无特殊待遇,钟声响起时,他已站在队尾。一班的体委是个女生,利落地整完队,就开始吹起哨带他们跑圈,体育老师还在场边和人说话,跑四圈后会给他们讲解动作。王国华他们早已拿来一束标木仓,此时都插在沙坑里。
郑帆跟了十几步就落下了,头排那些小姑娘攥着拳头咚咚咚跑得很有节奏,中段的人也轻松,后边像张开愚这样的基本就是闲庭信步了。只能走,跑的话迈不开腿。
郑帆本也该是这样子。
他被越落越远,于是缓了下来,低头听着齐整的嗵沓脚步声慢慢挪。
他发现视线里多了条黑影子,抬头看时,张开愚正倒着跑,很快接近他,眨眼间已和他并排。
“你别学我。”
“我没学你,我走了。”他又跑上去了。
郑帆又走了几步,想去边上树凉里站会儿,张开愚又倒跑回来了。
“诺,边上有一副球拍,可以坐上去。”弄不脏裤子。
“谁的拍?”
“哨哥指使我放东西。”哨哥=吹哨的人,即女体委。
张开愚太懂事了,但那东西是器材室的财产,不是他私人的。
郑帆站在树荫下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回到队里听课。
“为什么强调这个肩关节的灵活性?你试试就知道了。投掷类项目最怕的就是器材没投出去,把自己扔出去了……另外就是预跑的速度,一二步过抢,三四步后继无力,还有就是有的人二步引木仓时会往后仰,你引个木仓恨不得躺倒……”老师讲完随之做了个示范,之后轮着练。
到张开愚时他问:“真的能扔?”
“扔呗。”耿心忠说:“你没听明白要领?”
张开愚扔完就该他了,他等着去捡回木仓来自己试一手。
“我是说那我可就真的扔了。”话未毕木仓已出去,长杆越过头顶天空、场边树梢消失在远空一点,没了。
“娘哎!破世界纪录了喂!”体育老师喊。
“嗷!!”有一群男生朝木仓消失的方向跑,想看它会落在哪儿。
郑帆也仰头望着那个方向,张开愚伸手去蒙他的眼。
郑帆没回头直接肘击后方,张开愚滑开了:“诶!你怎么对世界冠军的?你杵坏我的肾,我去残联告你去!”
这张开愚太忘形了,竟说出这般自杀式的妄语。且不论你的肾为什么会长在胸胁,去残联告状是怎么回事儿啊?是的,你进了奥委会,我就得去残联对不?而我有这个唯一肯收我的组织,还是为了方便你告状?
呵……
正好这一列该郑帆摸木仓,他抄起木仓来的那一刻,张开愚的毛发竖了起来。
他野兽般的直觉警示自己的双脚:“快逃!”但整个操场都在郑帆的射程之内,他又能逃到哪里?郑帆此时比那闪着寒光的木仓尖都无情。
不如我跪了吧,张开愚想。
他正要这么做,哨哥突然蹦到他面前,“bia!”在张开愚的手上拍了一记,“借借手气!”她的声音脆生生。
这给了张开愚机会。他闪电般地抓回哨哥的手:“多借一会儿效果好。”他拉住就不放了,还把自己佝缩成一团,透过哨哥身形的孔隙窥视郑帆。
女生队骚动起来,哨哥被闹了个大红脸,却不知身后有人调转木仓柄,“唿!”地绕过她,向她身前敲过来。破风声响起时,她身前的人已松开手矮身一缩,单手支地侧掠过去抱住了郑帆的双腿,郑帆失去平衡就要后仰,张开愚一手箍紧他双腿,一手去扶他的腰。错上加错郑帆立刻就倒,张开愚在最后一刻窜直了一半身体,把郑帆猛一拽,改变动势向自己怀里压来。他也被惯性和郑帆的重量压倒,“邦!”的仰躺在硬土地面上!做这些事时他都没过大脑,有神志时只想了一件事:“你看,有我你摔不着~!”
也许是太得意,这句话他给说了出来,本来招呼他的应是那“醋钵大的拳头”,结果只被抓住胸口的衣襟提了一下,又狠狠放下。——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张开愚被提来摁去,还笑得挺好看,一排雪白的靚牙闪着光。郑帆用力支地挣扎着让自己起来,屁股上却被踢了一脚,“不许打架!”体育老师严厉地说。
“起来!”他命令郑帆。郑帆也在起身,他唯一有劲的一条腿现在跪在硬土地面上,磕疼了膝盖,只能手脚并用往旁边爬。他何时这样狼狈?
张开愚弹起来去抱他。一被扶起郑帆就躲开他的手往场边走,更瘸更拐更缓慢地来到最边缘,靠在斑驳粗糙的树干上,没再向这边看。连他路过时听到王国华小声的一句“该!”也没理会。他满身尘土味,满心自厌。
下半节课没有亮点,第二轮练习时张开愚就露怯了,他初始的锋芒真如昙花一现,这次不仅动作不到位,二步引枪还把一旁围观的王国华脑门敲了一个疙瘩。表现太次,仅仅当了十分钟体育老师的宠儿就被耿心忠取代。
而171“两男为一女打架!”这件事却立刻传遍全校。张开愚刚来没人知道他,但被围观了半月之久的郑帆和女体委哨哥一直是话题人物。今天又闹出这样一番事来,直让整个涂月的人唾沫星子滚滚成河。
这些与张开愚无关。
坐在“筛子”后他观察郑帆良久,一直在思考怎样与之合解。他不想屈从于自己的脑容量,现在必须得使一个高招出来,让郑帆和他说话。
不行我跪下?但这一招要作为杀手锏,在万万不得已时方可用,如果常用就不灵了。
可我哪还有别的法子?他正要妥协,却在恍思中听到一个声音:“在想什么?”
是郑帆,他没有看过来,但话一定是对我说的,除了我谁还能让他这么讨厌?怕是王国华都不行,讨厌到说话时都不屑于看我……
郑帆:“怎么不说话?”
张开愚:“我在想怎么跟你和好。”我可能太老实了,净给你送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早就……”早到得罪你之前就开始想和解了。兄弟,这是误会,真的。
“哼…”郑帆用鼻子发了个很轻的音,听到的人却冷得一激灵,比如前座的王国华。
“我们不要再有摩擦了帆哥,我们应该同心一体对付别人——比如王国华……”张开愚小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前面竖着耳朵的王国华:“×&%¥#@……。”
王国华晚些时候去找高玉志要求换桌,因为这比洗脖子和挨整都简单,他害怕郑帆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可高老师非但没给他换,还对他委以重任------提了个纪律班长,让他盯死郑张二人。
晚饭依然是中午同款的菜汤,干粮由卷子换成了饼子,这个饼子暗沉沉带着锈色,边缘湿漉漉涨得灰白。
张开愚沉吟良久,没领走它们。
他回到了座位,一支烟悬在双唇间,并没点火,深沉地问:“我还能扛,你怎么办?”
“方便面吃吗?”
“在哪?”
“小卖部。”
“在哪?”
“后边村里。”
“肯给?”
“我有钱。”
“!你有钱?!你怎么会有钱?你家里没说来这所全球最严格的高等军事学院不能带钱,不能带游戏机的吗?”
“谁都有钱,你没有吗?起码得给你个回家时的车票钱吧!还有你刚说什么学院?”
“我真没有。”张开愚眼神开始迷茫了。
“没事,你只管去买就好。”
“我这就去。”
“等等,这违反校规,晚上可以。”
“晚上不锁大门吗?”
“你不有腿吗?”
捱到下第一节晚自习。
郑帆:“来踩这洞里扒上去,不行我再撑你。”
张开愚并没急着走,他问郑帆:“有钱还让自己饿着?”
“我出不去。”现在起码还有一条腿能用,翻一次墙可就说不定了。
“要不要我把你……”
郑帆拍他一下,示意快去。
张开愚伸手一按墙头,离地腾空眨眼滑去了那边。郑帆以己度人,还想帮他借力,哪知人家翻个墙就像钻被窝一样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