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帆返回,钟声响起时坐了下来,张开愚比他慢了几秒钟,挟回来不少好东西。
热水在每个饭点开放一次,可以在两个水龙头前排队接,他们二人没有储备,但王国华有,他甚至有一个铁皮暖壶,嚣张地放在头顶窗台上。
“干吃不也行?”郑帆说。
但张开愚一定要喝一口汤。他手臂太长,一伸就拿下来暖壶。
香味在人间炸裂。
等待的这三分钟里郑凡吃着碎面渣,张开愚吃红薯果脯。
寿天管红薯叫山药,山药焖熟晾干后甜且韧如牛筋,是人都爱吃。
郑帆没问他哪来的,他们用郑帆的饭盆泡的面,这盆有盖,平日他当水杯用,这是头一次装饭,才过了两分钟,还差1/3的时间,就被人掀开了。
“你快吃,给我留一口汤,一会儿我也许就吃噎了。”
他给郑帆备了面和榨菜,他自己有两根干油条和五六个山药筋。
“我知道你怎么打算的。”郑帆说。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双筷子。
“你在想,我是赞助商,买回来的物资都是我的,两根油条是你收取的跑腿费,但是这点东西不够填你的牙缝,就给自己’打了点猎'对吗?”
“哥哥,就一次。”你说对了,给我留一点体面好吗?
他既然说了,那以后就能做到。
郑帆把食物平分,示意张开愚赶快吃。
风卷残云一般,二人在语文老师进来之前搞定一切。
语文老师多数都带点文青的愁绪,即使他是一个粗黑的莽汉。教他们班这位姓李名疾风,这形象放在古代定是一员猛将,最次也能混个市肉的屠户,放贷的泼才。
可惜了,如今为这五斗米折了腰。
李疾风主管隔壁二班,与高玉志是一组搭档,郑帆有耳闻,这李疾风内秀,喜欢吟风弄月伤春悲秋;高玉志务实,惯于沾惹妇女来真格的。
也不知谁传的这些话,多半是捕风捉影。郑帆不想向张开愚介绍这些。
但张开愚自有评价,当李疾风在黑板右下角抄写了一首诗词后,他说:“这黑驴还挺骚。”
李疾风抄诗词是让大伙鉴赏的,没有注解,不做介绍,潇洒扔掉笔头后,腆着肚子背着手在过道里慢慢转。学生们看哪科书的都有,但是李疾风渊博,基本都能给指点一二。不少人抓着这个机会站起来提问。
这个时候又是王国华的舞台了,他一口气问了数道题,长达十几分钟。
张开愚替李疾风累,主要他也没法和郑帆聊天啊!他捅了捅前面的耿心忠:“转过来给讲道题。”耿心忠小声说:“不会。”
他问耿心忠同桌的女生:“你呢?”
女生:“问老师啊。”
话递过来了,张开愚拉长语调:“老师被一些榴芒霸占着,不能雨露均沾啊。”
郑帆把牌一收,抽过他手里的纸:“来。”
张开愚挪到他旁边。
纸上是一道数学题,今天高玉志写黑板上的几道小题之一,大概张开愚看它图形简单选着抄下来了,但也仅是抄下来而已。
郑帆在思考得从何处入手来讲能接上张开愚的知识体系。
“你看,你在这里加一道辅助线。”
张开愚小心地画下一道道。
“题里告诉了这样一截会出来个什么?”
“正方形。”
“旁边呢?”
“三角形。”
“等腰,为什么这两个边相等一会儿再说,但可以通过它算出正方形的边长来。”
“可它问的是截下去的这一小块儿的面积。”
郑帆抬眼看他,一个小飞虫在他们面前转来转去。郑帆抬手“啪!”把它压死在桌上,没有了小虫打扰,他冥想出一点小学知识。
“正方形是特殊的……”
“矩形。”张开愚抢答。
“为什么特殊?”
“长和宽一……噢!我懂了,我来做。”张开愚爬回去计算。
郑帆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郑帆。”
“嗯?”
张开愚头也没抬写算草,同时提了一个问题:
“照这么说,我爸一米八,体重也是180,那他是正方形的喽?”
哄堂大笑。
171班太开心了,动静大的惹得其它班一阵骚动。
李疾风笑得唯一一块腹肌疼,双手扶着桌子抖啊抖,把王国华和李晓燕的桌子也摇成了筛子。
王国华的小灶中断。
钟响,一天课业结束,各教室的风扇、灯棍相继熄灭。睡觉前是购物时间,墙头上挂满了人,宿舍区一片红火。
正房檐下的盘子灯拧的是200度的灯泡,大量的飞蛾昆虫聚在灯下飞绕,微潮的地面上,蟋蟀乱蹦成一片。
张开愚去班主任那里敲门。无人应答,他正要直接推开。
“进来。”
“老师,王国华肚子疼,要灌个暖水袋。”
高玉志顶了顶眼镜抬起头来,这是个健硕的中年人,平日里紧身衣和喇叭裤箍起了凹凸有致的体型,看人的眼神透着轻蔑和审视,此时在灯光下整个人都显得油汪汪的。
“以后别乱敲门,打报告。”
张开愚比了个ok的手势。
得了允许,他拎起墙边一个暖壶,把王国华的壶兑满。出来后,郑帆在阶下等他。
张开愚:“玉志的壶真多,都满着呢。”
“嗯,每天有人负责打。不知道他要这么多水干嘛。”
“洗屁股,洗脚,洗脸,刷牙都能用。”
“……你懂的真多。”
走了两步郑帆又说:“你再出去一趟。”
“想吃什么?”
“你不是忘了买牙刷吗?去买一套。”
“明天再说,先脏一天应应景。”
张开愚还没去过宿舍,今天送他的人过去放的行李,他直接去了教室。
“咱们班几个宿舍?”
“两个。”
“那我选你那个。”
“你没得选,肯定在我那里。”
“不是两个吗?都有可能啊,谁知道我行李放哪屋了。”事实是他跟郑帆回去之后发现,他的行李就在这里。
“呦,大伙儿都在啊!”粗略一看,三十多人。“不是说两个宿舍吗?怎么都挤在这里?火柴盒似的。”
“的确是两个,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那边儿不要你,委屈一下挤这里吧。”
说话的是班长路驷,平日不爱言语,一张嘴倒像是郑帆的路数。
20平米的屋,两排上下床组成四张大通铺。
张开愚的包袋就在路驷旁边,举目望时,郑帆在通铺的另一端。
他和别人不熟,想去郑帆那边。
在别人的喧笑声中他呼唤:“郑帆!能不能……”
郑帆闭上了眼。
张开愚只好拉开袋子揪出一条毯子,毯子没有抖开,就这样窄窄一条放到同学紧给他的地方刚好。
以他的架膀,躺倒后被左右两边的人夹着,双臂是紧贴身侧的,鼻尖往上二尺半是上铺被压得沉沉下坠的床板,咯吱声不绝于耳。
热、挤、臭、闷、烦。他的五感陷入半狂暴半混沌状态,迟迟不能入睡。
郑帆已经“适应”了半个月,依然没有适应。
半梦半醒中,他听到张开愚沉重凌乱的呼吸,在一屋子磨牙呼噜悉索翻身声中,竟然听得很清楚,张开愚在做噩梦。
张开愚身边的人都没醒,自然没人推他一下,让他调整一个睡姿。
“张开愚。”
“嗯?”
“不要把胳膊放胸口。”
“嗯。”
他把手臂挪了地方,渐渐呼吸放缓了。
檐下盘子灯早关了,月华透过陈旧的污玻璃在屋里投了几个四边形。窗棂上的漆皮翘起来不少,斑驳处很厚的锈,撞着了“噗噗”掉一堆屑。
郑帆睡不着就盯着窗,他在想:前天晚上我看到的红光是哪儿来的?
凌晨起床钟连续地敲起,正房檐角处的大喇叭开始放歌。
“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那青纱帐……”
“cao!”张开愚诈尸般坐起,头将撞上上铺床板时收势,跳地上呼啦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干嘛去了?”有人问。大伙儿都眯缝着眼适应灯光,路驷是第一个起来的,他边系扣子边扒住门框,往西边盘子灯下看,窗户上也有人挤着看那边。
“哎!哎!逮住他的是谁?”
“大老板。”路驷不再探看了,缩回脸来。
“那还不扒了他的皮?”
“大老板不会,疤脸才扒皮。”
“哎!哎!他回来了,大老板也回屋了。”
张开愚向校长建议大早上别放歌了,哪知昨天他来时还挺和气的一个老头,今天却瞪着眼把他训了回去。
早上穿衣洗漱的时间只有15分钟,已经有不少手脚快的人奔操场了,剩下的人乱成一锅粥。张开愚牙也不用刷,无所事事地坐在郑帆的枕头边。
郑帆还不想起,在刺耳的歌声和满室叫嚷中,皱着眉,闭着眼,绷着唇,直挺挺躺着,从头到脚充满戾气。张开愚想,在之前的半个月里郑帆有没有像自己这样冲出去砸喇叭?看这样子,怒气值是够的,只是腿脚限制了他的发挥。想到这里他笑得床板也跟着抖。
“昨晚你做什么梦了?”郑帆凉凉的语调响起,他没睁眼也知道脑袋旁是张开愚。
“很多。记不清了,有个片段是我躺在棺材里,还有一个片段是水龙头跑水了,把宿舍淹了,我一个一个地往出捞人。------要不要查一查周公解梦啊?这预示着什么?升官发财还是要天象大变呀?”
“都不沾边。棺材是空间逼仄留给你的视觉残留;水管跑水大概是听到有人解手的声音。”
“解手?在哪解?”
“桶里。”
“桶呢?”
“值日生抬走了。”
“抬?”
“太满了,两个人抬才稳。”值日生回来了,接了下茬。桶已归置到床下,他们从床下找到自己的盆,端去外面洗脸。
“人多不?”有人问。
“不知道,倒红薯地里了,没去那边。”
早上女厕人多,每天排起长龙,男厕压力小一点儿。
张开愚良久都收拾不起碎裂的认知。
他看着人们小心地分了半筲存水洗脸,像他一样没刷牙的是多数。涂月只有两个水龙头,一个在正房台阶下,另一个在伙房跟前,定时开放。张开愚思索得想办法储个水,先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