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帆桌上一支笔,一张稿纸,课本都没有。一只手自然地垂在抽屉兜里,没人看的出来他有动作,但他一直在把玩一套纸牌,变着花样洗牌、发牌、敛牌,抽一张在指缝转一下,抽两张两个指缝转,单手把牌卡成两沓,来回切插。速度越快,显示他越烦。
他没有朋友。来到这里两周了,人们依然是喜欢看他,又因为他眼神实在不善,已由围追改为偷窥,一些人爱研究他的腿,一些人花痴他的脸。
一起来的晓民在隔壁班混,也不怎么来找他。热闹的课间,他总是枕着手臂看窗外鸟儿打架。
他在阴面最末一个窗下坐,一块死玻璃二尺见方,外头两颗杂木枝条贴着窗长,起风的时候刮得玻璃“嗞嗞”响。
不知哪来的白雀,一柞来长,时常落在树枝上叽叽叫,有时一只,有时两只错落地站着,一声盖过一声地脆鸣。也有不和谐的时候,那就是三只都来了,必有一场恶斗!就在刚才,溅飞了一支白羽。
郑帆盯着窗外愣神,忽然感觉周围静了下来,上课钟没响,哄闹的一屋子人却突然凝住了。
副校长疤脸来找事了?
他转过脸来,怏怏地往后门口儿看了一眼,“咔啪”右手捏着的一支铅笔折成了两半儿。
这穷乡僻壤,又来了一尊神。
满室沉寂之后便是一片哗然!
-----哦呦~你看看,这模样,这穿着,太不得了啊!他一照面风头立刻盖住了那谁!
学生们都捅咕着身旁的人议论。
关键是这人下半身还健全,长腿一迈,只一步就从门口来到郑帆旁边,把他身周的筲桶、扫帚、罩满灰的煤火炉子一脚扫到最犄角。这人抄起黑板报下不知谁踩着用过的一个凳子,用修长的手指弹了一下灰,一屁股坐了下来,顺势翘起了二郎腿。
他认真端详着身旁的郑帆,郑帆也回看他。
这人笑了,笑容很浅。随之腰一拧歪在郑帆的桌边,不知从哪掏出来一包烟,指尖一弹,有一颗窜了出来,(这一举动与他气质不符,好似刚学了来的)他用下巴朝郑帆支了一下,郑帆无动于衷。
“我刚来。”这人说:“一会儿我去找个桌子。”
郑帆点了点头:“好。书包可以先挂这儿。”他点了一下自己的桌角位置,那里劈了一个缝儿。这人倒是背着一个长带的帆布包,闻言“咣”地扔在桌上。“先帮我拿着。”
“好。”
周围的人迷糊了——半个月来,他们几时见过这么和气的郑帆?有问就答,拂逆他的意思也不恼。你听听,他竟连说了两个好!
顿时就有人不平起来,是郑帆前桌王国华。这人学习还行,也算驾前一名宠儿,但最怵郑帆。
宠儿问郑帆:“你看这像个好人吗?”
“几块钱一包,你也可以买。”郑帆语调慢而轻。
“一身都是黑哒!还能不是黑色会?小心他带坏咱们班同学!”也不知这王国华怎么看人的。
“有你黑吗?你什么时候洗脖子?”郑帆把话题转向挑事的人。
“我洗过,洗不下来!”
王国华也冤屈啊!他脖子上铠甲一样的黑壳确实是历史遗留问题,怪他妈和他奶奶都懒,打月子里起都没给他好好洗过。可别人都不说,就郑帆事儿多!
忘了说,这个故事一开始发生在两仪国,九十年代初。
地点是偏僻山夹中的一座全封闭高中。
“我都说了,洗三的时候没……”
“你洗三天,看看能干净吗?”
王国华同桌李晓燕捂着嘴笑。
王国华突然急赤白咧,欲拔高音调分辩。
而郑帆已不再跟他废话,他站起来,把自己桌子拉开一点,等待新同学搬进角落。他们用的老式木桌是二人位的,桌面下是开放格,中间无竖板,俭省到了极致。
别人都是男女搭配。
郑帆独占一桌。
新来的这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这儿一山容不下二虎,不如另起山头。
但这家伙是什么意思?靠里的好位置也肯让?来者不解。
“我挨着你坐外边就好。”新来的也很客气,把手里的大破桌子顶住已撤离原位的郑帆书桌一推,一放手,“咣噔!”都摆整齐了。
郑帆被驳了也没脾气,他自然地坐了回去。刚才那人表情有点儿别样的意味深长,他在脑中复盘了一下,并没发现自己有不妥的地方。
“张开愚。”那人忽然说。
“?”
“我名字。你叫什么?啊~别说哦,让我猜猜…正反,是不?”
他刚才出去,一定与班主任高玉志有了争执------对方让他与郑帆坐一起,他不听。
料到了这些,郑帆淡淡点了下头,像是回应。
张开愚:“你名字真好,是说你正面反面都好看的意思吗?”
郑帆随口回了一句:“你名字也不错。”-----张开嘴就说愚蠢的话。
有道是捧人高,踩人爽,一来又一去,二人都达到了自己的心理预期,气氛更好了,还要再聊,钟声响了,等候在门口的历史老师小蔡走了进来。
小蔡是个矮墩墩的年轻人,爱打球,军绿色半袖衬衣两腋下被汗洇成深色,举手投足间还刻意做出有韵律的停顿和颤悠。前两排的学生如葵花一样仰着脸朝向他,听他的白活。
角落这里,两个人对着张开愚的桌子失了语。别人的桌子再旧无非只是叠刻了许多“早”字和人名,而他这整张桌面都是丝丝缕缕的透明窟窿,像一张网,抑或筛子。也许是从上世纪代代相传下来的古董,没准在他弄来之前是用来晾菜干的。
他打开书包往上摆列:梳子、袜子、一链小袋儿的洗发水、勺子、另一双袜子、裤衩、香皂、一个小一点的搪瓷脸盆。
盆放进了桌斗,空书包也卷了卷塞下去,张开愚又把勺投入搪瓷盆,“叮”一声,不少人转头看他们这边。
郑帆手背支着下巴有些顿悟:原来这是饭盆。
“你少带了一些东西。”他提醒张开愚。
张开愚盘了一遍货,愣怔了几秒,惶然失色。
“完了。”
“嗯。”
“牙刷,杯子,牙膏,你是不是想说这些?这三样我全忘了!”
郑帆眼眸转向他——并不是。我想说化妆品你都带齐了,就是没带书和本,上战场不用带木仓的吗?
张开愚也看着他,却并没有读懂他的眼神。
“你能不能……”他请求。
“不能。”
“……借给我牙刷用用?”他还是坚持说完。
因为没带,才觉得分外重要。张开愚喃喃说:“我想刷牙了,最好现在就刷。”
郑帆前面王国华坐的板直,李晓燕耸着肩膀在笑,张开愚前面的两个人也竖着耳朵听他们动静。
张开愚的到来活跃了课堂气氛。
士兵没带木仓不意味着不参加战斗,他可以挖战壕、抬伤员、做炊事、清点尸体。
比如张开愚,在认真听老师说了一嘴后开始自主讨论:
“这是谁编的?”
郑帆竟没立刻回答,倒是王国华快速地回了一句:“历代先贤记录下来的地方志。”
“骗傻小子的吧~虎王的墓?地下飞船站还差不多。”他慢悠悠地说。
郑帆也诧异于这些乡野间的轶志怪谈竟然被作为正史拿出来教学,这个涂月太不正常。
虎王墓这一段是重点章节,小蔡讲的细致,并要求当堂一字不落地背过全篇。教室里响起潮水般的嗡鸣,人们口唇翕动,快速地诵读着。
郑,张二人除外。他们压根没有这册书。该玩玩,该睡睡,竟无人注意到他们。
课毕,午饭时间到。王国华早就蓄势待发,小蔡一下来,他就冲到后面角落,拎了一只白铁皮的桶,因为太猛,还差点儿被张开愚的脚绊倒。
“他这是赶着投……哦?是去打饭?”
张开愚也去找桶,但他身后的桶早被人七手八脚抢光了。他抄起自己的盆,还往郑帆桌斗里瞅,像是找盆儿。
郑帆制止住了他:“你不是饭组的组长,即使挤进去也不打给你。”
“伙房这么缺德的吗?谁包的?饭费我交了为什么不打给我?”
涂月中学是寄宿制,每班十个饭组,组长带领一名骨干打饭,一人用筲桶拎汤,一个拿簸箕端干粮,这一桶一簸箕就是全组的饭。吃饭有饭场,在教室前的空地,孩子们分了食物,各自蹲在那里吃,一个班一大片,吃完还要打扫饭场,用稀疏的扫帚撩一遍那些汤水碎渣。
172的田晓民拎了一个腾着热气的桶,揩着汗打他们门前过,他赢得了这次短跑的冠军。
郑帆懒得去瞄一眼。
他们171这边的饭也陆续打回,那些桶都放在前排瓦房的短小阴凉里,这个时候才是组长给组员分饭的时间,还有几个柳条簸箕,里面是沸沸扬扬张着翅膀的干粮。
“你甚至没有一个组。”郑帆说。
张开愚面色不善地把盆扔在桌上。
“你自然是来我的组。”在他去找事之前,郑帆不管王国华同意与否,已拍了板。
郑帆站起身来,示意张开愚拿上餐具。
张开愚先走出来,郑帆随后。仅几步路,他并没有回头看,也就不知道郑帆是瘸子。
张开愚:“玉志说了,我进你们组。”
王国华:“他没和我说啊!本来一个组七人,我们已经八个人了!再加上你九个,饭就不够吃了啊。”
“我去问老师。”李晓燕要跑。她是副组长,端簸萁的人,她并没有反对,只是想去求证一下。
“这事我也听到了,张开愚确实在咱们组。不是八份饭吗?把我那份给他,下次打九份,这顿先这样。”
郑帆走了,张开愚一直看着他进了班,被墙挡住。
30秒后,他也进来了。外面骄阳似火,热热闹闹。进屋里是却灰淡的蓝紫色氛围,郑帆是这暗影里的惟一亮点,他像一朵开在静夜里的玉簪,孤香荦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