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时(七)

周一晚上的派出所里,三万的现金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三个学生——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学生,还有两个初中生。

小学生畏缩在两个杀马特少年的身后,这应该就是女孩口中那个欺负夏纯钧的同学了,叫汤什么来着,忘了。高一点的少年一头飘逸的及肩发,旁边矮一点的梳着黑色子弹头。

谢巾豪嫌弃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的,少看点香港电影吧,都零八年了,还在这模仿古惑仔。”她走到那个比她高了半头的少年面前:“你这是——陈浩南?”又鄙夷地转头问子弹头:“你这是——山鸡哥?”

长发男孩把头一甩,不屑地道:“大姐,你懂什么?知道我打理这头长发多花心思吗?你不懂艺术就不要说话。这才叫帅,懂吗?”

谢巾豪冷笑一声:“留个长发就帅了?你以为你留完长发是郑伊健,其实只是高晓松,还是低配版的。”她在手心掂了掂沉甸甸的三叠百元红钞,问道:“在你们父母来之前,需要我给你们兄弟两放首《友情岁月》吗?”

两个自打进了派出所就没正眼瞧她一眼的少年突然眼里有了光,急切地道:“大姐,你通知我们父母做什么?有什么处罚你直接告诉我们就行了。我们是没出息,平时干点小偷小摸的。本来还以为今天走了狗屎运,那小孩居然拿了几万出门,没成想钱还没在我手里攥热乎,就被你这个警察逮了。行吧,我们运气差,我们认命。钱你原封不动地还给那小孩,这总行了吧?”

谢巾豪鄙夷地道:“你们这个年纪,就算成绩不好上不了高中,去职业学校学个技术也是一条路。怎么能小小年纪就开始打家劫舍了?”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叫我爸妈。他们两个在东莞打工,你叫了也未必来。”

谢巾豪沉默了几秒,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她语气软了几分:“我觉得你现在还不清楚情况的严重性,不明白警察为什么非得叫你监护人到场。因为你今天的行为,已经不是给你个处分教育,让爸妈领回家就行的。你已经年满十四周岁,你需要对抢劫行为负刑事责任了。更何况今天不是几十块,也不是几百,而是足足三万,这已经满足抢劫罪的巨大数额的标准了。”

少年脸色陡然一变,他平时习惯了小打小闹地从小学生和老人那里抢个百八十块的,从来没有什么事,难道说今天真的闹大了?

“你,你不是在吓我吧?”他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

“你觉得呢?不妨告诉你,那钱是我给我弟报补习班用的,所以才放在他书包里。没想到啊,钱还没到老师手里,就先被你拿走了。要不是我在学校附近等着接他,怎么能这么巧,就抓你个正着呢?”

“你,你弟弟?你是说那小孩是你弟弟?”少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没错,你之前问他伸手要钱,他已经很给你面子了。没想到你胃口这么大,三万的现金,你竟然都不犹豫一下就拿。”

少年扭头看向身后的弟弟,厉声道:“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那小子他有个当警察的姐姐?”

谢巾豪喝止了他对弟弟难听的辱骂:“你骂他做什么?他不是什么好孩子,但我想还来得及救。你还是先担心担心怎么和你年迈的爷爷交代你的所作所为吧,来日进了少管所,他老人家可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呢。”

说罢她俯身到小孩身边,尽可能听起来没那么严厉地问道:“你是我们纯钧的同学,对吧?你叫什么?”

“汤霖。”

“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弟弟呢?你和他相处不来,完全可以不和他来往的,为什么要说那样难听的话针对他呢?”

“我,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姐姐,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不欺负他了,我保证。”大约是惧怕面临自己兄长那样的处罚,男孩声泪俱下地祈求道。

“那你知道你的那些话,对他造成了伤害吗?”

“知,知道。”

“好,犯了错就要改正,就要接受惩罚。你按姐姐说得去做——去给夏纯钧道歉,真诚地道歉。然后写一封两百字的书面道歉信,私下给他,好吗?”

“……好。”

夏纯钧一直等在走廊里,直到他的同学语气恳切地祈求他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时,他还觉得难以置信,像看到了最神奇的魔法。

“你怎么做到的?他竟然求我——原谅他?”他问谢巾豪。

“对付这种人,不能等他悔改,而是要给他一个犯大错的机会。”谢巾豪给他讲述了给他百八十块的钱只能换来批评教育,但是三万块可以送他进少管所改造人生的逻辑。

“所以有时候想要惩罚一个人,自己把伤口缝起来是没用的,你得把这个伤口故意扯大,才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你小子还挺会总结。没错,是这么个意思。”

摆脱了被同学欺负的恐惧后,夏纯钧这个夜晚睡得异常香甜,但一阵惊叫声搅扰了他的好梦。他确认了声音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心下一震,白天那个拿捏人仿佛有七十二般手段的女警察也会做噩梦吗?那个护在他身前、尊敬点他应该叫一声姐姐的人也会有困于梦魇的时候吗?

他敲敲她的房门,轻声问道:“姐,你生病了吗?需要帮忙吗?”

无人应答,惊恐的叫声还在继续。他更奇怪了,她的睡眠一向很轻,甚至经常入睡困难,为此她姐姐买给她一种叫褪黑素的保健品。他也是第一次从她身上知道,原来是有人沾枕头睡不着的。

“你不回答我,我就当你生病了,那我进来了。”

夏纯钧自认教养不多,必要时候他可以非常没有素质。但是奶奶教过的,男女有别,要尊重女生,不可以随便打扰甚至冒犯别的女生,更不要说进房间敲门这种再基本不过的礼貌了。

那个说他睡相不好的人此刻正蜷缩成一团,身上一点被子没盖。也是,明明是三伏天,她却还是长袖长裤的睡衣,能不热才怪。

夏纯钧记得某本书上说这种无意识团抱的姿势是人在很恐惧的状态下才会摆出的姿势,模仿尚在母体中的情形来找到一丝安全感,他想她一定是做了噩梦,害怕极了。

他靠近她,注意到了她脸上浅浅的泪痕,大约是刚哭过,枕边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拳。他像她对自己做的那样轻轻拍拍她,仿佛是中国人的本能,他替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肚子。虽然他不知道他一个小孩能做什么,但如果她的梦中有什么超自然力量,那他在这至少算个人。

房间很安静,安静得他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喃喃呓语,虽然听不大清。他从她破碎的语句中拼凑出两个字:南方。

他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真奇怪,他们所在的城市不正位于西南吗?她心心念念南方做什么?难道非要到江南才能叫南方吗?

他从床头抽了纸,帮她把泪水和额间的汗水一道擦干,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姐姐真的非常好看,他们班女生没骗他。她们在家长会上见过谢巾豪,惊为天人,后来每次家长会前都会问他这次是不是他姐来给他开?她们想看漂亮姐姐,她们赞她比电视上的明星都好看,说她长得像阿娇和王祖贤的结合体。

大约是找回了一点安全感,那只刚刚还紧攥的拳头松开了,掌心里是一张被她捏的都皱巴了的一寸证件照。夏纯钧的眼神掠过照片,只一眼他便知道那是谁,照片里的男人他见过多回,谢巾豪的钱夹里还有一张差不多的照片。

夏纯钧曾经趁她不备,偷偷观察过那个照片里的男人。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照片,应该是从哪个证件上裁剪下来的旧照片,照片的左下角能看见明显凸起的钢印。

他很年轻,很英俊,是那种小孩子也会承认的帅气。眉眼锋利,但气质温润,夏纯钧大约能猜到他的身份——要么是谢巾豪前男友,要么是她暗恋的人。后者大概率不可能,因为谢巾豪这样的人用不到暗恋,那只能是前者咯。

他不禁困惑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如此念念不忘?仅仅是因为帅吗?大人可真难懂,喜欢帅的再找一个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半夜哭唧唧的?

谢巾豪忽然惊醒,看到床边有人的时候猛然后移了两下,待看清原来是小孩的时候,才稳住神。

夏纯钧主动解释道:“姐,你做噩梦了,我才进来的。我敲门的时候你没听到,我就直接进来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以示安抚,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做噩梦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没有,你只是在哭,捏着这张照片,说什么要去南方的胡话。”

谢巾豪微微一怔,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潮湿,看了看手里的照片,松了口气。主动对小孩解释道:“他叫檀钦和,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夏纯钧淡淡地答道:“哦。”他心道男朋友就男朋友,还很重要的朋友。切,爱说不说,他还懒得问呢。本来如果她如实相告的话,他还想夸一句你们两个挺般配的,毕竟小孩子对俊男靓女的期待就是把他们凑成一对,仿佛这是对美丽和英俊最大的褒扬。如果她坦诚一点,他甚至会安慰她没关系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且对一个帅哥念念不忘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可是她如此讳莫如深,那他也不再多问,而是自此把谢巾豪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的原因归咎到照片里那个帅哥身上。他不讨厌他,甚至有点感激他,要不是他在她心里有如此不可替代的分量,说不准哪天谢巾豪走进了婚姻的坟墓,她就没法陪他长大了。

他甚至在心底暗暗发誓,若是等他成年了谢巾豪的那颗凡心还是没有为别人蠢蠢欲动,他一定要亲眼见见这只狐狸精,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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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南山
连载中秦火烧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