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时(六)

夏纯钧度过了一个极为凉爽的暑假,小小的一间房中他吹着空调盖着棉被,人生中第一次在物理意义上感受到了财富的炎凉。

谢巾豪一直没过问他暑假作业的完成情况,一来时她觉得放假了的孩子就应该玩,换个地点学习那算什么放假?二来她潜意识中觉得夏纯钧一定是个很自律的孩子,小学阶段的作业而已,有什么好过问的?

直到开学报道的前一天晚上,她发现小孩屋里的灯一直到十一点都是亮的,她才发觉事情不对。她敲敲门,借着送牛奶的名义进去一看,哭唧唧的小学生正在玩命补作业。这个似曾相识的场面逗乐了她,很多年前她也经常在暑假的最后一天亡命天涯般地女娲补天。

“别补了,写不完就写不完呗。喏,喝完这杯牛奶先睡,只是不交作业,天又不会塌下来。”

“你又不用上学,你当然不担心了。你知道我们班主任多凶吗?她明天肯定会让课代表挨着数谁没交,到时候被发现就完蛋了。”

“拜托,我是现在不用上学,又不是没上过学。假期作业这种事,不就是你写一个月,老师写一个阅吗?你只要差得不是太多,应该没那么差运气就撞老师查作业的枪口上了吧?不行这样,你明天先找借口说你没带,回来不是还有一个周末吗,再补点回头再交上。”

“你怎么听起来这么有经验?你小时候经常这么干吗?可你的经验对我没用啊,我现在差的最多的就是英语作业,而我们班长那个女生可认真了,就算老师能糊弄过去,她我肯定糊弄不了。”

“行吧,那现在还剩什么?我也来帮你写。”

“Unit1-6的课文和后面的单词表,每周抄一遍默一遍,整个暑假算六周,总共十二遍……我一遍没抄。”

“就这?我以为多难呢?抄书这种作业,我最有办法了。”

在男孩迷惑的眼神中,谢巾豪拿出了一张墨蓝色的纸,神秘地说道:“神器在手,作业不愁。”

“这是什么?”

“复写纸。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它针对那种无意义的重复作业最有用了,这还是我小时候被罚抄课文的时候,我爸教会我的。有了它,事半功倍!工作量立马减半。”

男孩的表情更困惑了:“可是字迹一模一样的两遍,真的不会被老师看出来吗?老师是傻子吗?而且你好奇怪,你居然教我投机取巧,蒙骗老师?难道说你小时候经常不写作业吗?你爸不仅不骂你,居然还帮你应付老师?”

谢巾豪斩钉截铁地道:“大概率不会被发现的,不过被复写的那份字迹会浅一点,万一被看出来了……你就说是用圆珠笔写的。为什么要骂孩子?一个假期作业而已。假期假期,有作业的配叫假期?我以前假期作业写不完,不仅有爸妈帮忙想办法搪塞老师,我姐还亲自帮我写。”

“那他们不担心你这样耽误成绩吗?你成绩不好的话,爸妈也不会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我爸有句话说得对,只有无能的父母才会因为孩子的成绩情绪不稳定,因为他们因为投资产生的不确定感到恐慌。”

“可是父母会对自己的教育投资产生期待,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什么?大多数家长那点浅薄的投资和期待的高成绩根本就不成正比,那也能叫期待?我们一般管这种以小博大的行为,叫赌博。用赌徒心态对待孩子的成绩,本来就不应该。”

男孩试探着又问:“所以如果我以后成绩不理想,你不会不开心,对吗?哪怕你家长会被老师单独留下也不会吗?”

“当然不会了,又不是每个小孩都擅长学习,你只要能找到自己喜欢或擅长的事就好。我是个理智的大人,我只希望我们纯钧能活成一个健康快乐的小孩。一个合格的大人对孩子的期待,应该建立在孩子健康快乐不违法犯罪的基础上。若是太贪心,那对孩子太不公平了,因为没有哪个孩子是求着父母来到世间的。”

“那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吗?你会像你说得那样对待她吗?那她一定会是个让我嫉妒的小孩。”男孩问得委婉,好像在试探一个未知的生命出现的可能性。

他的心中一直有股隐隐的不安,谢巾豪如今工作稳定,家世和相貌更是没得说,一直迟迟没有男朋友出现,虽然他已经撞见好几回有人烦她,但她一概爱搭不理的。按照这个国度这个年代里大多数女性走入婚姻的年纪,他想大概用不了几年,面前的这个女人就会为人妻母,不知道到时候他该何去何从。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眼下已经适应了她姐姐的角色,已经习惯了她作为家人出现在生活中,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生活,该如何接受有朝一日她也会建立自己小家庭的可能性呢?

谢巾豪的回答却像给他服下了一粒暂时的定心丸:“大概率不会,我觉得做人太辛苦了。正是因为我爱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我才不忍心她来世间一趟。”她其实并不指望小孩能听懂她的这番论调,毕竟实在是有太多大人也不明白她的这套逻辑。

小孩一如既往的展现了他的悟性和早熟:“可是做你的孩子怎么会辛苦呢?我以为只有又丑又穷的人的孩子才是痛苦的。你又有钱又好看,做你的孩子明明是一件三生有幸的事。”

“怎么不是呢?财富和美貌或许能解决大部分烦恼,但终究不能解决所有烦恼。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怎么保证我的孩子不会困于这八苦呢?”

“可是书上说‘众生皆苦,有情皆孽’。你为了避免孩子有受苦的可能,就干脆不让她有看看世间的机会,你这不就类似为了避免结束,避免了一切开始吗?”

谢巾豪一怔:“纯钧,你有时候说话真的不像一个小孩,像一个大人住在一个小孩的壳子里。嗯,为了避免结束索性避免开始,多好的逻辑,又有何不可呢?虽然听起来很懦夫,但我喜欢。好了,快补作业吧。”

用了谢巾豪的办法,夏纯钧补作业的速度就像拥有了时光机,凌晨两点他就补完了所有作业。谢巾豪帮他装好书包,监督着他一滴不剩地喝完牛奶,才回屋睡觉。

第二天她快下班的时候,同事说有两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孩子在大门外等她,说是要找一位姓谢的警察姐姐。她匆匆出门,果然看到了两个背着书包的小孩的背影。她认得那校服,那是夏纯钧学校的夏季校服。

两个小孩里高一点的是女孩子,干净利落,像小时候班里当学习委员的那种女孩。男孩个头要矮一点,和夏纯钧差不多高,瑟缩在女孩身后,看起来很害怕自己的样子。

她躬下身,亲切地道:“小朋友,我就是谢巾豪,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姐姐你好,我们是纯钧的同学,也是他的好朋友。我叫归书屿,他叫钟铮。”女孩先开口,自我介绍后是单刀直入地表明来意:“姐姐,纯钧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学校里有同学欺负他,定期问他要钱,因为他零花钱很多。我说要告诉老师,纯钧不让,我说那告诉你的家长,他还是不愿意,他说他能自己能解决。但是今天报道之后,我们又看到那几个男生堵他了,不止有我们那个同学,还有几个比你都高的男生,我看那校服好像是隔壁中学的。姐姐,我觉得在事情更糟糕之前有必要告诉你。”

男孩藏在女孩身后,探出个脑袋瓜,怯怯地附和道:“姐姐,你想想办法。但千万别告诉纯钧是我们告诉你的,不然他会生气的。”

“要钱?”谢巾豪甚是惊讶,什么年代了校园还有收保护费这套?她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那些欺负纯钧的孩子多大了?他们为什么会选纯钧?还有别的同学受欺负吗?是只要钱没有肢体上的行动吧?”

依旧是女孩从容回答:“大概是从上个学期开始的。那些欺负他的人里有个是我们班的男生,叫汤霖,其他人是那个男生的哥哥,还有他哥的同学,他们都上初中了。一开始是那个同学想和纯钧做朋友,但姐姐你知道的,纯钧他平时不怎么喜欢搭理人,所以对他爱搭不理的。后来他发现纯钧没有父母,家长会也只有一个奶奶来开,逢人就说纯钧是没有爸妈的野孩子。再然后,他大概是觉得纯钧说话声音尖细,像个女孩子,就说他不男不女,说他‘娘娘腔’,还问他是不是变性人。上学期纯钧有一段时间没来上学,等他回来后同学们问他怎么了也不说,只说奶奶去世了,以后由他姐姐照顾他。但是这次回来之后,纯钧的书包和笔盒那些的明显都焕然一新,而且一看就不便宜,带的零花钱也多,还能每天都请我和钟铮吃零食……所以才被他们盯上了。”

谢巾豪的表情变得极其难看,她忘记了小孩子有着最无邪的恶意、最天真的残忍。

她气愤道:“别听他们胡说!我们纯钧只是长得秀气点,男生女相,说话又轻声细语了些,怎么能编出这样的无稽之谈?还变性人?现在的孩子都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词的?”

“姐姐,你是不知道他们说得多难听,他们还拿刘亦菲举例子。就是那个演灵儿的女演员,前几天有个姓宋的记者说她是变性人,做了很多次手术才变成现在的样子的。”

“……胡言乱语。那你们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问纯钧要钱吗?每次的大概数额呢?我工作忙,纯钧也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些事。我说呢,他零花钱花的是有些快,我还以为他只是大手大脚了些。”

女孩摇摇头:“这我们就不知道了,问他他又不说。之前有几次是我和钟铮放学碰到了,他被那几个大孩子架走,还叫我们离远一点,不让我们跟着。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家长?让大人出面多好。他说他的事情能自己解决,不需要别人替他出头。我还以为一个假期过去那伙人消停了呢,结果今天才报道,他们就又来了!”

谢巾豪哑然失笑:“臭小子,我也算别人?说自己能解决,还不是拿我的钱破财消灾?等回家再收拾你。”

她对两个孩子满怀谢意地说道:“谢谢你们来告诉姐姐,不然那个臭小子被人欺负死我都不知道。你们快回家吧,别让父母担心。”

临走的时候女孩从书包里拿出两个本子递给她,小声道:“姐姐,以后你让纯钧别再干这种投机取巧的事了,学习是给自己学的,怎么能这么糊弄人呢?这一看就是用复写纸写的……你让他趁这个周末补上吧,我完了偷偷放老师桌上就行。”

看着孩子一本正经地指责敷衍作业这种行为的不道义性,谢巾豪心虚地讪笑着,连连点头,保证一定会监督他补完作业。

夏纯钧回家的时候晚霞都快褪色了,他一推门进去就瞧见谢巾豪沉着脸,她极少这种表情:“去哪了?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啊?我和钟铮他们去玩了。”

“编,继续编。我住在这里,我不是夏家的租客,我如今是你姐姐!你怎么能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遇到问题了也不告诉我呢?”

男孩摸着鼻子,心虚道:“问题?我没遇到什么问题,我能遇到什么问题?”

“装,继续装。还瞒我?要不是你那两个好朋友跑来找我,我看你打算拿我给你的零花钱招呼他们到什么时候?到他们毕业还是你毕业?”谢巾豪直截了当地挑破了事实。

男孩顿时就明白露馅了,低垂着头,嗫喏道:“他们又没把我怎么样,我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怕你会觉得我是个不让你省心的小孩。”

谢巾豪的怒容很快消退,心疼地揉着小孩的脑袋,温声安抚道:“傻孩子,你一味纵容对方欺负你,并不会息事宁人,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好了,你别管了。一切交给姐姐,我来帮你摆平那帮小兔崽子。”

男孩仰起头,欲言又止道:“你要干嘛……你该不会想揍他们吧?”

谢巾豪忍俊不禁:“你把你姐当什么人了?□□吗?我一个成年人打小孩,我工作不想要了是不是?”

“可你工作那么忙,又不能每天接我放学,你就算去警告他们一次,就能保证他们不欺负下一次吗?他们里面有个男生,看起来至少得有一米八,比你都高……”

谢巾豪不屑:“一米八怎么了?一米八的初中生跑去欺负弟弟的同学,打劫勒索小学生,说出去丢人的是他。再说了,硬碰硬起来,他就一定是你姐的对手吗?我看未必,别忘了我可是擒拿格斗的好手。”

“那你要怎么做?去当面给他们上一堂思想教育课?”

谢巾豪眼睛一转,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等一下,你刚说的那个一米八的大高个,他今年多大了?满十四了没有?”

夏纯钧想了想:“应该有吧。他是我们班同学的哥哥,刚中考完,要是没跳级的话应该是有了。不过按照他们家不学无术的脑子,没辍学都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功劳,应该是跳不了级的。”

“那你今天给了他们多少?他们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找你麻烦吗?”

“我今天身上全部的零花钱,那五百块全给他们了。他们还嫌不够,说等正式开学那天让我放学别走……”

谢巾豪胸有成竹:“也就是大后天,周一?那就好办了。等着瞧吧,根本不用你姐动手揍他们,他们父母就得来警局给你赔礼道歉。”

夏纯钧不明所以,等谢巾豪趁着夜色取回来三万块现金放进自己书包后,他更是一头雾水。

“喏,我知道会有点沉,但是你忍忍。周一我和别人换个班,到时候我保证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保护你。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乖巧掏钱就对了。”

男孩的脸上浮现难以理解的困惑和震惊:“这不是沉不沉的问题,这可是三万,还是现金……我知道你有钱,但你一下子给出去这么多,把他们胃口撑大了,以后他们更盯着我不放了。”

“放心,他们以后没这个机会了。记好了,这三万你要一分不少地拿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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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南山
连载中秦火烧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