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少年时(八)

忽忽数年,不知不觉潘纯钧已经升入初中。

他最开心的事是不用再戴红领巾上学了,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因为忘带红领巾在校门口被趾高气昂的同学拦住了,他为了躲避被登记而临时在校门口买的红领巾连起来可以绕学校三圈。

才上了初中,他的数学就变得有些吃力,在那个小猿只是只猴子还不会搜题和辅导的年代,他不会的题一律留给迟迟不下班的谢巾豪。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毕业多年后还记得那些通常派不上用场的知识,但他无疑是开心的,至少第二天早上他的书桌上就会有详尽的步骤和答案。

他一般会早起个二十分钟进行一些简单的誊抄工作,他不会全抄,会自己改动其中一两个步骤,以使得这个答案更像是自己推导出来的。

后果是第一次月考的惨淡,他拿到了和作文分数差不多的数学成绩。他倒不担心老师会不会关心他平时作业的答案哪里来的,而是在意这个分数要怎么在谢巾豪那里收场。可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云淡风轻地帮他签了字,既没贬低他没鼓励他,好像他考砸的不是中国家长最热衷的数理化。

倒是谢剑虹望着他卷子上万里江山一片红的叉,感叹道:“完了,这臭小子以后也是个粉领子的命。”

他问谢剑虹:“什么是粉领子?”

“就是上学时候看马哲,毕业以后当牛马的那拨人。”

谢巾豪打断他们:“姐,你别吓他,别把文科生说得那么一钱不值。”

“那确实不是一钱不值——值三千,单位是月。”

谢巾豪把签完字的卷子扣在桌上,像是宣布不看重提的往事就此翻篇。一本正经地问少年道:“纯钧,你学数学很痛苦吗?”

少年点点头:“一翻数学,我连我埋哪都想好了。”

客厅里充斥着谢剑虹的笑声,她揶揄道:“不行去学相声吧,你的模样倒是勉强上得了台面。”

谢巾豪轻踢了一脚姐姐,又问道:“既然那么折磨,那我们不学了,至少不学这么难的了。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我送你去上国际高中怎么样?或者你想出国吗?你现在这个年纪出国,将来的口语应该会不错,不过我担心你不能照顾好自己。”

少年的眼底满是诧异,却没有谢巾豪期待中的惊喜。良久后,他迟疑地问道:“谢巾豪,你是要甩开我吗?你是要……结婚了吗?”

一个抱枕朝他砸来,软绵绵地落在他脸上,是谢剑虹生气的质问:“小白眼狼!不叫姐直呼其名就算了,反正我也听习惯了,你现在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是吧?你瞅瞅你自己那个数学成绩,这才初一,我都不敢想你能不能考上高中。我们家出钱给你走捷径,你不愿意就算了,你怎么敢用这个口气和我妹说话的?要不是为了你,我妹失心疯了跑来陪你住这个老破小?要不是为了你,她至于每天起早贪黑地绕那么远路去上班?来,让我听听你想埋哪,我今天就给你埋了!”

谢巾豪的反应倒没这么大,她先安抚好姐姐,然后看着如今差不多和自己高的少年,平静地问道:“纯钧,你怎么会这么想?甩开?我们之间用不上这个词。你记住,你不是我的包袱,你是我弟弟,我的家人。所以我才有让你平安快乐长大的责任,我不想你学你不喜欢的科目,这世上没有一个孩子应该痛苦地长大。”

少年自知理亏,仍半昂着头,冷冷地问道:“那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呢?你真的不是要结婚了?和那个上个月你去相亲的男的?”

仍旧是谢剑虹先发功:“神经!我妹结不结婚用得着你操心?她就算要结婚,我们家也不会不管你,也肯定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有这心思多看看数学,也不至于连完全平方公式的变形都整不会。”

谢巾豪这次彻底笑出了声:“你这小脑袋一天都在想什么啊?我为什么会和一个我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结婚啊?我是小猫小狗,急着配种?你上次碰到的和我吃饭的那个男的,是我爸朋友的儿子,我为了父母之间的交情才去见了两回,但是我和他不会有下文的。”

少年的眼里这才浮现出了一闪而过的惊喜,但他仍迟疑道:“真的吗?你没骗我?”

谢剑虹双臂抱怀,惋惜道:“叶子,不是我夸他。客观来说,人家确实条件不错。模样、学历、家世样样拿得出手,性格也还不错,年龄也和你相配。如果非要走入婚姻坟墓的话,和这样的人埋在一起倒也不会死不瞑目。”

“你那么喜欢你嫁给他咯,撺掇你妹做什么?”夏纯钧听不惯谢剑虹对那个他只见过一次的青年才俊的夸赞。

“我就夸!你将来长大要是能有人家的一半,你就偷着乐吧。”谢剑虹也发觉了少年的反常,他好像很讨厌那个男人。

“他优秀又怎么了?他配不上你妹妹。”少年淡淡地道。

谢剑虹一时噎住,然后不禁点头附和道:“没错,英雄所见略同。他再好又如何?照样配不上我家叶子。”

刚刚还争锋相对的两人突然就莫名其妙达成了统一战线,在散去的硝烟味中,谢巾豪无奈又无语地摇了摇头。她时常觉得她配不上家人对她这样毫无理由的偏爱,她受之有愧。

另谢巾豪意外的是她那天的提议某种程度上竟然达到了激励少年的效果。夏纯钧像转了性一样开始啃数学,再没留过隔夜题给她,偶尔有一道也是最后那道大题的最后一小问。

夏纯钧不喜欢她提供给自己的两个方案中的任何一个,他既不想离开现在的学校和朋友,更不想有远走他乡离开她的可能,他发现朝夕相处的这几年,他已经依赖上这个很少叫姐姐的人了,他不想离开她。

谢巾豪那段时间很忙,碰上要案的时候连轴转到感觉自己快猝死,她很晚回去的时候他那屋的灯也没熄。给他端了水果进去,一看那抓耳挠腮的样子就知道在看数学题。

她没时间帮他补功课,所以提议给他找个老师,但被拒绝了。理由是他已经找到人了,是他那个数学不错的发小,她答应以后周末出来和钟铮一起帮他补习。

谢巾豪记得那个女孩,就是他小学时一度想挺身而出保护他的那个女孩。她很喜欢那个女孩,落落大方,从小就有勇有谋,她想自己要是有那样一个妹妹的话,大概也会像姐姐对自己一样对她。

那几周她加班,周末也通常是下午才回来。他不在家,但她知道去哪找他。日头还没落下去之前,那三个孩子指定在春明里那家叫小雨点的饮品坊。那是一对台湾老夫妇开的店,他们在零二年来的大陆,因为喜欢这座四季如春的城市,所以决定留下,开间小店打发日子。

她不喜欢突然杀进去打扰他们,反而喜欢站在街对面的树荫下看少年们认真学习的背影,她觉得她在偷窥一种只属于年少时的幸福。

她注意到他同桌少女的表情变化,从一开始的精神抖擞,到因为一遍遍述说却只收获了夏纯钧脸上的迷茫时而流露出的颓唐,再到看口型应该是“笨死了”的埋怨。然后旁边另一个男孩接过少女的纸笔,锲而不舍地继续讲述,直到刚刚那迷茫的表情转变为豁然开朗。

少女的奶茶快见了底,那个好脾气的男孩把自己几乎一口没动的奶茶全倒进了她的杯子,然后又从好友的杯里未经许可就捞出他的珍珠给她,同时解释道:“反正你也不爱吃。”

她笑盈盈地站在不远处见证着别人的青春,蓦地想起她那逝去久已的青春和远方小城里一别经年的师友,顿觉伤感,便转头回家了。

她在沙发上小憩了一阵,正要沉入梦乡时被人生生晃醒了,是潘纯钧焦急的声音:“姐!你先别睡了,出事了!”

她没睁眼,只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因为只有有事发生并且需要她出手的时候他才会选择这个称呼,平时她在他那都只有三个字的大名。

她睁开眼后意外地看到了三个人,没错,刚刚那三个在小雨点写作业的少年现在一个不落地全在她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能言善辩的夏纯钧有口难言的样子,他组织了很久语言结果只说出来一句:“钟铮,你来说。”

被点名的少年同样不知所措,忙摆着手拒绝道:“我不行,我不行,还是你来。”

还是站中间的少女一句“你俩都闭嘴!”才打断了他们的互相推诿。

少女拉她进了房间,然后神神秘秘地踮起脚尖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姐姐,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内裤上都是血……我不记得我有受过伤啊……”

谢巾豪忽然就明白了外面那二位为什么会那么无知又那么困窘,但她不明白面前的女孩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恐惧模样,好像她根本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你别怕,这是我们女人的正常生理现象,叫月经,每个月都会有的。”谢巾豪并没有打听过这个女孩的家庭情况,生怕自己问到了人家的痛处,所以没有问为什么她母亲没有告诉过她。

倒是女孩自己主动解答了她的疑惑:“啊?那现在应该怎么办啊?要顺它随便流吗?我妈妈陪我的时间很少,平时都是我哥照顾我多一点,所以我真的不知道……”

听到她有妈妈的时候谢巾豪松了口气,这样的话估计只是疏于性教育,应该还不至于在将来面临卫生巾使用上的困难。

她柔声道:“要垫东西的,其中之一叫卫生巾。你等一下,我给你拿两包,然后教你怎么垫。等你回家之后一定要记得告诉你妈妈,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我们恐惧的事,而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你妈妈一定会为你开心的。”

谢巾豪带女孩去了卫生间,给她介绍了日用和夜用的两种卫生巾,教了她使用方法,又简单叮嘱了一些必要事项。最后又拿了一包仅剩的一包安睡裤给她,在稳定好女孩的情绪后带她走出了洗手间。

沙发上的两个少年本身一直在窃窃私语着,一见到她们出来,手忙脚乱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狼狈又尴尬。

谢巾豪搂着少女的肩膀,然后拿出了两张红色钞票递给夏纯钧,宣布道:“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庆祝你们的好朋友长成大姑娘了。喏,去买个蛋糕回来吃,记得挑书屿喜欢的口味。”

望着沙发上两个不明所以的少年呆滞又痴傻的目光,她在感叹中国性教育任重道远的同时也感叹这些男的怎么从小就这么没眼力见,真是讨厌死了。

钟铮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姑娘……等一下,我好像有点懂了。意思是书屿也和我姐一样,每个月都要有几天情绪不稳定了?”

夏纯钧还是不明白:“你姐才几天?那她好正常。我姐每个月的每天都情绪不稳定,她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我。”

“……你再胡言乱语,等你同学走了信不信我抽你。”谢巾豪不反驳,而是用实际行动印证着夏纯钧的评价。

夏纯钧赶紧拉起钟铮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书屿喜欢什么口味的来着?巧克力还是抹茶?”

“抹茶!她说巧克力会胖死。”钟铮肯定地回答他。

她瞧着两个匆匆离开的背影,向一旁的少女道:“你别理那两个傻小子,按我说得照顾和保护好自己就行。吃不完的蛋糕你带回家,别留给那两傻子。”

“姐姐,那要是他们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应该怎么回答?好像跟他们说你跟我说得那些知识,会有点不好意思……”

谢巾豪朗然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免费给他们科普生理知识,没收他们钱那是你人好。这样吧,你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要是想解释,那你就如实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干脆别搭理他们。你要是说完他两一个劲傻笑,或者说些有的没的,你打电话告诉我,钟铮我没法子,我弟我还是有办法教育的。”

少女道了谢,匆匆去追同伴了。

谢巾豪刚想续上之前被打断的小憩,又被师傅一个电话摇起来,她只能爬起来赶过去。

晚上她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客厅灯是亮的。

夏纯钧双手抱膝,乖巧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她回来,这个画面在她眼里诡异极了。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小时候被人欺负了的样子……”

“谢巾豪,是真的吗?”

“啊?什么是真的吗?”

“你们女人真的会每个月定时流血吗?一直流吗?不能不流吗?这样真的不会失血过多而死吗?”他十分真诚地问出了这一串问题。

“……”

谢巾豪忽然因为他理直气壮的无知陷入了自责,都怪自己,但凡她有对他进行过一点性别教育都不至于让他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纯钧,你难道从来没好好奇过我放在洗手间的那些卫生巾的用途吗?或者再具体一点,你就一点都没注意到垃圾桶里偶尔走得急没包好的卫生巾上的血迹吗?”

“那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只是个很讲卫生的人,至于血,我还以为你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了……我是说怎么从来没见你在家包扎过,原来不是伤口。”

人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谢巾豪无奈地笑说道:“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光辉伟大,我的职业在你眼里这么凶险,竟然是每天过着在刀尖舔血的日子。”

“那你疼吗?今天书屿蛋糕都没吃完,她说她觉得小肚子酸痛酸痛的,就撇下我们回家了。”

“每个人不一样的。我还好,我只有第一天很困,除了睡觉什么也不想干。但是我姐她就会很痛,如果没有布洛芬的话,她第一天痛到希望叶文洁赶紧按按钮。”

“那你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也像书屿一样不知所措吗?你当时害怕吗?做女生真的这么辛苦吗?”

这倒是谢巾豪意料之外的提问,她摇摇头:“不怕,我发育得要比同龄人晚很多,所以一直到高一我才处潮。但在这之前,我姐姐就已经给我科普过了所有相关的知识,来龙去脉都讲得很清晰。所以我并没有像书屿一样感到恐惧,反而有点期待。”

“为什么要期待?每个月流血,还有会疼的可能,为什么要希望这种痛苦定时降临在自己身上?”

“大概因为这既是只属于我们女人的痛苦,也是只属于我们女人的礼物。像潮汐一样的生理期,让我们的身体有了孕育下一代的可能性,这是地球上只有一半人类才能有的生育权。”

“你的意思是男人没有生育权?”

“Yes,没有子宫就没有发言权,我不管法律是不是赋予了夫妻双方生育权,反正在我的观念里只有女性有。当然了,你有权不认同我的观点。”

“那为什么只有你的身体有潮汐?我奶奶呢?她怎么没有?”

“因为她年纪大了,绝经了,女性到了一定年纪都会和月经告别,你奶奶会,我也会。潮汐有涨退,人类会衰老,万物有时,女人也不例外。”

谢巾豪从包里掏出了一本页脚明显上了念头的书递给少年:“这是十年前我姐托人从香港给我带来的绘本,讲生理知识的。这本书当年解答了我很多困惑,你帮我带给书屿吧。我看她家里也没什么靠谱的人,你们生物课相关的那两章老师未必会好好讲,但愿她用得上。”

“好,不过给她之前我要先借阅一下,等我看完再给她。”

“这是女生版的,你看了有什么用?你要学习的话我帮你买男生版的。”

少年反驳道:“怎么就没用?我了解我自己是当然,那了解异性不也合情合理?就算不能保护你们,至少尽量不伤害你们,我再也不想犯今天这么蠢的错误了。”

“也对,倒是我狭隘了。那你看完记得给书屿。”

“对了,你说我要不要装几片卫生巾在书包里?如果有同学用得到,我可以拿给她,她就不会太慌张了。”

谢巾豪难掩她的震撼,感叹道:“我错了,你才不是傻小子,你也太会举一反三了。可以是可以,但我有点怕你太贴心,反而会吓到人家小姑娘……一定是我多虑了。加油,这样下去你的数学不一定有救,但是男德肯定不会不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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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南山
连载中秦火烧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