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时(五)

谢巾豪知道无论看多少心理医生,那个人类自相残杀的血色夜晚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是无法粉饰的噩梦。终其一生,自愈的唯一途径不是忘记,只是假装不再记起。

她知道夏纯钧已经是个尽力坚强的孩子,若换作她在他这个年纪遇到那样血腥的场面,她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但是在沉沉睡去的梦中,他再也无法伪装。她已经记不清这搬来的短短一个月,她有多少次是被一墙之隔的孩子的哭声惊醒的。

每一次她匆匆赶去,蜷缩成一团的男孩都没有醒,只是额间的汗和枕上的泪昭示着他被梦魇所困的睡眠。

她没有做过母亲,只能在记忆里按图索骥,笨拙地模仿着曾经母亲安抚自己的动作,轻轻拍打着男孩的后背,轻摇着扇子。

死亡是凉爽的夏夜,夏夜是灼热的死亡。

男孩额间的汗在她轻摇出的风中渐渐褪去,大约是燥热中突如起来的舒爽让梦中的他也觉得反常,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时值午夜,床边摇扇的人睡眼惺忪,突然对上一双孩子懵懂的大眼睛,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纯钧,怎么醒了?做噩梦了?”

“嗯,我梦到奶奶了……”

她默默孩子汗津津的额头,柔声安抚道:“那说明奶奶想你了。离世的人入梦,不是我们又想起他们了,而是他们想我们了。”

“真的吗?那他们为什么不多来几回?”

“因为来得多了,你就想和他们一起离开了。他们大概觉得人间是个好地方,不想我们那么快去找他们。”

男孩意外于她的感同身受,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也有离世的家人吗?”

她没有跟孩子交代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只是半真半假地解释道:“体会那种痛彻心扉感觉的,不一定要是家人,也可以是朋友是战友,不是吗?”

“是你同事吗?那她岂不是很年轻就牺牲了?你的工作这么危险吗?”

“嗯,有战友不在了。我们刑警队相对还好,禁毒大队那边会更危险。”

“哦,那你一定不要调去那个大队工作。”

她苦笑出声:“我倒是想,也申请过,但是每一次都被驳回了。”

“为什么?因为你考试没通过吗?”

“那倒不是,单纯因为我有个位高权重又担心我安危的好母亲。”

孩子再单纯也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肯定道:“虽然她没有尊重你的自由,但她确实是个好母亲。姐姐,虽然你没别人的姐姐那么好那么温柔,但我不想你死掉。”

谢巾豪因小孩笨拙的真诚哑然失笑。窗外的蝉鸣声依旧躁动,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地为夏夜鼓舞。

mp3还有点电量,她选了一首林志炫的《离人》。老房子隔音不好,晚上公放难免有扰民之嫌,她插好耳机,塞了一只进小孩耳朵。

她察觉自己的额头也冒起了汗珠:“你这屋怎么这么热?你不热吗?”

“本来挺热的,但你选的这歌也太伤感了,听得人心凉。”小孩心里有点无语,奶奶这间房本来就是向阳的,窗户又开得大,白天整整晒了一天,这个点能不热吗?

“不行。我忍不了了,没想到今年的夏天这么难熬,明天我就去买空调。”

“你好娇气,比我们班女生还娇气,这个天气还没到买空调的份上。明天我把奶奶的风扇拿出来修修,再挨几天,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你小子没苦硬吃是吧?我让你享福还有错了?这个夏天过去了,还有下一个夏天啊。早晚要买的东西,早买早享受。等到时候空调安好,八月八号那天晚上我们正好赶得上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大小姐”——小孩这样叫她的时候一般是揶揄她有钱:“你是钱太多没地方花吗?不行你找个庙捐了吧,至少算个功德。”

“我买个空调就大小姐了?也行,你就当我是吧。反正有钱总是要花的,何况是花在自己家人身上呢,天经地义。我谢巾豪这么大方的人,怎么会亏待自己和自己弟弟呢?你啊,就等着跟着姐姐享福吧。”

第二天和谢巾豪一道下班回来的,还有安装空调的工人。

于是零八年的这个暑假,在这座以四季如春著称只是偶尔热热的城市里,夏纯钧拥有了体验空调房的机会。他望着师傅们手下那台崭新的白色空调,又环顾了老屋泛黄发旧的白色墙体,脑海中很不恰当地浮现起了“给屎盆子镶金边”这个比喻。

在他沉迷于看师傅安装步骤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谢巾豪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叔叔,阿姨,你们看见我姐姐了吗?”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这么叫谢巾豪。

“那个漂亮姑娘是你姐姐啊?我说呢,那么年纪轻轻的,我寻思不能那么早就当妈了吧。”专注手里工作的女人抬起头,回忆道:“她好像说她出去透口气,让我们装完走人就行。对了,你姐说给你买了西瓜,放桌上了。一会你先把空调开开再吃,阿姨都不敢想那得有多爽。”

送走了两个大人,夏纯钧无视了餐桌上的那切开的半只西瓜,他打算推迟享受,先出门找人。她去透口气?他怎么不信呢,这样热的傍晚,哪里透气能比在空调房里吃西瓜更舒服呢?

教师公寓就在大学里,一下楼就是走不多时就是田径场。但因为是暑假,这一年也还没有兴起考公考研的热潮,所以除了少部分人申请留校外,校园里可以说空荡荡的。

这就显得不远处树荫下那抹他熟悉的身影更加醒目了,或者说刺眼。

小孩视力很好,所以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看走眼,甚至因为难以置信而多确认了几遍,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谢巾豪正在抽烟。

抽烟?抽烟!她怎么能抽烟?老天啊,他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姐姐?她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女生,她为什么要抽烟?她怎么能抽烟?

他无比讨厌烟和抽烟的人,他讨厌烟味,讨厌每一个满腹心事借烟消愁的人,讨厌看到烟雾缭绕背后的每张脸。

这样极度的厌恶大约是因为在某间他垂死挣扎过的房间里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味,那个他已经不记得脸的人贩子也是一个爱抽烟的男人。他现在大臂内侧还有一处不显眼的疤痕,那是那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拿烟头烫出来的印子。

男孩蹑手蹑脚地开始向树下的女人靠近,明显是存心要吓吓她。待到只剩下两米多的距离时,他阴阳怪气地大喊了一声:“姐姐——”

女人闻声身体一僵,吞吐的烟圈也霎时停止,几秒后她开始咳嗽,显然是被呛到了。谢巾豪尴尬地转过身,拿烟的那只手缩在身后,另一只手局促地抚摸着脖颈,心虚地问道:“纯钧?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家吧,回去吹空调,桌上给你买了西瓜。”

夏纯钧没打算见好就收,他皱着鼻子道:“别藏了,我都瞧见了。你一个女生,你怎么也和那些臭臭的男人一样抽烟呢?”

谢巾豪抿嘴,苦涩一笑,找补道:“我也没经常抽,就偶尔,偶尔……”

“是吗?每次吃完饭你老是消失半个钟头,你跟我说得是什么?你说你是出门绕着操场走圈消消食。你这叫撒谎你知道吗?你这样会教坏我这种小孩的。”

谢巾豪自知理亏,垂头而立,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一样低声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找借口的。”

“那你打算怎么改?什么时候戒烟?我可不想吸你的二手烟。”

“戒烟?不可能。我只能保证以后绝对不当你面抽,绝对不影响你这朵祖国的花朵健康成长。但是为了我的精神状态,这个烟戒不了一点。当然了,以后我会做个诚实的大人,如果我烟瘾犯了,那我会如实告诉你我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抽烟了。”

小孩无语:“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你一个女生,又这么年轻,你到底哪来的那么大烟瘾啊?”

“和你无关。再说了,女的就不能有烟瘾了?那烟盒上写的是吸烟有害健康,又不是女的和狗不得抽烟。”

小孩气鼓鼓地:“你强词夺理!我不理你了,你就抽吧,你再这样抽下去,迟早死我前头。”

谢巾豪不以为然:“你这话说的,我就算不抽烟按我们的年龄差我不也得死你前头吗?”

二人不欢而散,夏纯钧愤愤不平地回家后,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他必须想想办法。

他在学校的时候最讨厌和老师打小报告的同学。但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必要的时候打打小报告也不失为一种解决之道。他拨通了谢剑虹的电话,为什么不是打给谢巾豪父母呢?因为他觉得多少还是要在她爸妈面前维护一下她的自尊心。

电话接通了,他简单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尽量的轻描淡写。出乎他意料的是谢剑虹毫不意外的冷静:“抽烟?哦,我知道,我们全家都知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一个年轻女性抽烟,在一个看起来家教良好的家庭里居然能被这么淡定地接受?他还是低估了谢家人对谢巾豪的包容,或者说纵容。

“谢剑虹,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有,臭小子,你以后不许直呼我的大名!既然挂在我家户口本上就老老实实叫我姐。我妹惯着你,我可不惯着你。”

“……”

虽然谢家人的态度出乎意料,但是夏纯钧是一个持之以恒的孩子,他下定了决心的事是一定要做到的。眼下想借助场外助攻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另辟蹊径,希望能给她一个难忘的警示。

他拿着零花钱去便利店,谎称是给爸爸买烟,顺利买到了一包烟。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在烟上做完了手脚。

他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还没吃晚饭,他觉得有必要奖励一下自己,不如自己做点什么吧。打开家中的冰箱,只有鸡蛋和几片吐司。他回身瞧了瞧一面墙的茶叶罐,大约知道自己要做点什么吃了。

天快黑了,她却迟迟未归,他不知道她这次的烟瘾需要几根烟才能解决。他简单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给茶叶的主人:“我可以用一点你的茶叶吗?我想煮茶叶蛋。”

她回复得很快:“随便拿。”

谢巾豪去进行射击训练了,等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她轻轻地扭动钥匙,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地进来,怕扰着小孩的好梦。

整个屋内只有客厅桌上亮着一盏小台灯,灯下有一只砂锅,锅下压着一张字条,字条旁边是一包满满当当的烟。字条上工整又稚嫩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写着:不许偷吃!

她不奇怪这孩子能顺利煮出一锅像模像样的茶叶蛋,毕竟这阵子他的厨艺进步了很多,已经学会几道拿手菜了。倒是一旁的烟更让她诧异,心下便道:“这算什么?赔罪?讨好?不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拿起烟盒,又不顾煮蛋人的吩咐,随手捞起一只蛋便回了屋。足足两个小时的训练,她乏了,一颗蛋正好垫垫。等回屋打开那包阿诗玛牌的香烟,她随机抽出一根烟,愣了一下,忍俊不禁。

只见每一根烟的烟体部分都写上了一句话,白底黑字,字迹中藏着故作成熟的孩子气。她一根根倒出来看:

“落红不是无情物,抽烟早上黄泉路。”

“天若有情天亦老,谁先抽烟谁先老。”

“莫待无花空折枝,待到死后吸不迟。”

………

最后那三根的字迹显得愈加狂躁:

“莫抽烟,肺会黑。待后悔,早化灰。望亲友,空泪垂。”

她笑地前仰后合,找出上次谢剑虹带来的相机,她要拍下来,回头拿给她看。她笑这小孩虽然气人,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刚把烟一对对地摆好,她的手机就响了,正是谢剑虹。

“最近怎么样?小孩为难你没有?他今天打电话给我说看见你抽烟了,让我几句话给挡回去了。要我说这小孩人不坏,他应该是担心你身体,觉得我这个当姐姐的说话更有分量。不过叶子,说真的,现在我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愈发少了,你再难受也得节制一点吸……”

“姐,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只是拿烟压一压,不会把这东西当救命稻草的,你放心。”

“学校那边食堂都关门了吧,那小子吃饭最近怎么解决的?不过吃不上食堂也没关系,反正我上学的时候那食堂质量就一言难尽。你钱够吗?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卡里转点,让小孩出去吃,别亏待自己。”

“够,上个月爸妈还转了不少。我们不用太担心这孩子的生活能力的,他现在已经开始学习做饭了,今天还煮了茶叶……”蛋字卡在她嘴边,她死死盯着手边自己拿进来的那只茶叶蛋,望着蛋壳上的那枚茶叶,心里咯噔一下。

电话那头,谢剑虹那边突然没了妹妹的声音,她还以为信号不好:“真的假的?他做饭?靠谱吗……喂……?叶子,你能听见吗?没出什么事吧?喂?”

谢巾豪刚刚还洋溢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姐,本来我打心底觉得他是个靠谱孩子的。”她拿起那枚煮得近乎发黑的茶叶,厉声控诉道:“如果他没有用我六万一片的冰岛普洱煮茶叶蛋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里夏纯钧想尽了办法也用尽了口舌,都没能让谢巾豪戒了烟。他实在不明白尼古丁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她那么着迷。

他的苦口良言就像烟盒上那句“吸烟有害健康”一样,主要起一个左耳进右耳出的装饰作用。

虽然她从不当着自己面吸烟,但是他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为中国烟草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所以这次他决定直接动手。当然了,这个动手不是和她硬碰硬,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是她的对手。毕竟他曾亲眼见她追了一个蹲了三天的嫌疑人三条街,最后一个背摔放倒那个彪形大汉的场面。

他只是打算在她的烟上动点手脚——他买了一包她常抽的品牌的烟,在每一根烟嘴上都涂了足量的清凉油。

“是不是涂得有些致死量了?”他望着已经空了半瓶的清凉油自言自语,“算了,这次不下狠手她以后还敢抽。”

面对一向厌恶自己抽烟的少年突然给自己递上的一包烟,谢巾豪不疑有他,至少烟不可能有问题。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你是不是,这月零花钱没了?”

小孩忿忿地道:“……怎么没抽死你呢?我以后再关心你我就是猪!”望着小孩远去的身影,谢巾豪熟练地打开纸盒拿出一根,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

“……夏纯钧,你大爷!”她差点被那股直冲脑门的清凉油味送走,那感觉像是溺死在了薄荷味道的海里。

拐角处恶作剧得逞的少年笑得蹲倒在地上。可惜,这场戒烟战争最终还是以他的失败告终。

因为经此一役,谢巾豪竟偶然发现在烟嘴处涂上清凉油再抽,更提神醒脑,后劲更大。清凉油也就此顺利成为继茶之后她的又一个烟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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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南山
连载中秦火烧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