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时(四)

谢巾豪力排众议地搬进了夏家,因为小孩不愿意挪窝。

小孩说老屋虽小,但是他不愿意离开这个残存着他和奶奶回忆的地方,所以他拒绝了搬去谢巾豪别墅的提议。他也拒绝了谢家要帮他重新装修的提议,因为他觉得老屋怀旧原木风的装修已经很好了,没必要再大兴土木。

谢剑虹去看过妹妹执意要跳的火坑,那房子很小,是学校分给老师的教师公寓。房子也很老,房龄算下来比谢巾豪都大个十岁,建这房子的时候苏联国力还如日中天。

夏纯钧自己搬去了原先奶奶的房间,把他的那间小屋腾给了谢巾豪。房间只有不到十平米,床是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像一个单人间的宿舍。不过桌椅和书架倒是一应俱全,也算是给这房子填上了五脏六腑。

谢剑虹对谢巾豪新居的评价言简意赅:“这地方能住人?还没咱家给你买的厕所大。”惊地谢巾豪赶紧给她递眼色,示意快别说了。

其实谢巾豪倒是意外地喜欢这里,虽小但温馨,从中式混搭民族风从的装修就看得出来夏老师品味不俗。这里给她的感觉很熟悉,有点像小时候她父亲学校分的那套房子。不过姐姐倒也没有夸张,一向住惯了谢家给她买的小别墅和大平层,骤然搬进来,她也难免会觉得空间狭小局促。

“姐,我看挺好的。先这样住着吧,等小孩上了初中,等他对这房子的感情淡点了,到时候再就近换大点的房子也不迟。”

“谢巾豪你没救了,我看现在那小孩就是让你去挖野菜,你也会立马改名叫王宝钏。”

谢剑虹走了,留下了她找搬家公司高价搬来的一地瓶瓶罐罐,全是各种价格不菲的茶叶。她怕谢巾豪想着一口,毕竟她的宝贝妹妹是个喝了茶睡不着没茶喝更睡不着的人。

谢巾豪正发愁这些东西往哪里放,小孩主动腾出了一面墙的书架给她做置物架。那原本是夏老师的书墙,整整两面墙的书。如今人虽然不在了,但是书留着,多少也是个念想。

她赶紧劝阻道:“没事,不用,这点东西我放我房间就行。”

小孩叉腰而立,像个小大人一样:“我让你放你就放,有什么好推辞的?我知道我家地方小,让你陪我住这你姐已经觉得是虐待了,她就差把《日内瓦公约》里禁止虐待战俘那章读给我听了。我要是再不给你放东西的地方,她指不定说什么呢。”

“纯钧,我姐她只是关心我,你不要对我姐姐有那么大敌意。不对,她现在也是你姐姐。等你日后接触她久了,你就知道她最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小孩把头一扭:“哼!她那么凶,我才不要和她多接触呢。她才不是我姐姐,我就你一个姐姐。我又不是贾宝玉,我要那么多姐姐妹妹做什么?”

谢巾豪简直哭笑不得,她不明白这两个差了二十岁的人为什么对彼此有那么大的成见,但也觉得这孩子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她还挺可爱的。

她蹲下来,摸着男孩的头柔声说道:“纯钧,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家人了。为了我们的和平相处,有些事情我们要提前说清楚。”

“和平?相处?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之间会爆发战争吗?”

“应该还不至于爆发战争,我只是想给你打个预防针。我一直都是家里被照顾的那个人,还从未当过别人的姐姐,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我可能没办法当一个你心目中的理想姐姐。我只能保证我尽力,但是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可不敢打包票。”

“理想的姐姐?”男孩思索了几秒,他也从未有过姐姐,唯一关于这个词的印象是他好朋友钟铮的姐姐。大概那个姐姐就是所有男孩都想要的那种姐姐:温柔、漂亮、大方地给零花钱、从来不凶弟弟……所谓理想,大抵如此。他觉得谢巾豪比他姐姐还略大个几岁,按道理不应该更温柔更疼弟弟吗?

男孩感到莫名的不安:“那你会是什么样的姐姐?”

“难说,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反正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能退货我这个姐姐了。记住,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小朋友。”她点点小孩的鼻尖。

男孩的后背泛起一阵凉意,有一种你上课分心一回头发现班主任正趴后门窗户盯着你的毛骨悚然感,他忽然开始质疑自己决定的正确性。

事实证明人不能太自信,至少不能对和他人的关系太自信,尤其是和你有年龄代沟的人。

正如谢巾豪预料的,和平的日子的确没能维系多久,战争一触即发。导火线说出来荒唐至极——论男的到底应不应该站着上厕所?

谢巾豪这几天郁闷至极,她几乎不记得马桶上沾有星星点点的尿液是什么感觉了,但是这个和她八字不合的小男孩帮她回忆起来了。

虽然她知道这讲起来难以置信,但是事实就是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男性角色的男德都还不错,至少全都学会了坐着上厕所。当然了,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多自律,纯粹是被调教后的乖巧。

她的两届父亲自然有母亲教他们,不必她多费一句口舌,反正打她记事起,家里就没人站着上厕所。

她克制着恶心,用尽可能平静的口吻对小孩说道:“夏纯钧,如果你还打算要我这个姐姐,那必须从今天开始学会一件事——坐着上厕所,不论大小便。”

小孩一怔,既是惊讶她的要求,也是惊讶她竟然用这么冷漠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同自己说话。她不像是在商量,倒像是在下命令,他讨厌她这种态度,更讨厌她设置的那个前置条件。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他已经省略了姐姐那个称呼,开始对她直呼其名,大概是发现她和他幻想中的姐姐实在是天差地别的那天吧。

“谢巾豪,你没有男朋友没关系,可你难道没上过幼儿园吗?男孩和女孩本身生理构造就不一样,我是男的,我站着上厕所才是天经地义。我怎么可能和你们女生一样坐着小便?”

谢巾豪忍着怒意,笑答道:“行,你的意思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誓死没有坐着尿的道理,对吧?”

“嗯!”小孩把头一昂。

她躬身到他的高度,平视他道:“那我就给你科普一下,为什么说坐着小便的男人才是真男人。竖起你的小耳朵,给我一字不落地听好了。”

她开始摆事实讲道理:“首先,男性站着小便不卫生。不管你觉得你瞄得多准,都会有尿液的飞溅。别说马桶本身了,就连墙和洗手台都不能幸免于难,要我提醒你你的牙刷还放在上面吗?其次,坐着小便对男性更健康。研究表明,对一个身体健康的男性来说,站着小便和坐着小便体验上并没有区别,而坐着小便更有利于前列腺健康。最后,家中的男性成员坐着小便有利于保护同住的女性家人。因为男女生理结构的不同,在一个不卫生的环境里,女性更容易尿道感染。所以为了你姐姐我的健康考虑,你也必须给我坐着尿。怎么样?以上三点理由够不够说服你?”

男孩皱着眉头道:“前两点我相信,你应该没骗我,但是最后一点是真的吗?你是女的,那我奶奶也是女的,怎么她就没你那么多事?”

“你奶奶她年纪大了,那一辈的老人或许不了解这方面的知识,这也正常。又或许她也了解其中的风险,但是为了呵护你那颗男子汉阳刚又脆弱的小心灵,她决定牺牲自己的健康和打扫的时间。”

男孩依旧没松口,反驳道:“即便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传出去我多丢人,我从来没听说我的哪个同学是坐着小便的。”

“行吧,你既然决定我行我素,那就要承担一定的后果。你出门在外怎么样我绝不干涉,不过如果你回家以后还这样的话,要么我监督你舔干净,要么我拿你牙刷刷马桶,你自己选吧。”

“谢巾豪!你这是以大欺小!你这样欺负我,你对得起我奶奶吗?”男孩搬出了逝者当救兵,好像这是他最后一张拿得出手的底牌。

可他失望了,他惊奇地发现“奶奶”这两个字没有那么好使了。这个原本奏效的咒语,他甚至可以以此要挟他成为她家人的咒语,居然失去了让她偃旗息鼓的效力。她一反常态,不仅不再表现得如临大敌,反而更加胸有成竹地拿出了姐姐的派头。

她掐掐他肉肉的脸蛋,道:“谢谢你拿夏老师提醒我,你要是不提我都快忘了我还欠你这么大个恩情。我当然不会对不起她,甚至我要为了更对得起她,一定要把你培养成更优秀更健康的男孩才行。你说对吧?”

男孩好像是泪失禁体质,他突然委屈地开始掉眼泪:“你别逼我,你硬要我学女生,我就不man了,以后没人会喜欢我的。”

谢巾豪忍着笑意问道:“只是坐着小便就不man了?那你现在哭唧唧的样子,不是更不man吗?说好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可要是被别人知道我坐着尿尿,一定会被他们笑话像女生的……”

“像我们女生怎么就是笑话了?这分明是夸赞好吗?你看看你那些猴子一样没进化完全的男同学,他们到底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焦虑会和他们不一样?”

男孩渐渐止住了哭声,一字一顿地道:“你这是在驯化我,你是在抹杀我的天性!”

“真不知道是该小看你还是高看你,总整这么复杂的词。我只是教你用更健康更卫生的习惯去生活,这样就叫驯化了?就抹杀你的天性了?那这样的话,我们女的岂不是一辈子都在被驯化?”

“可你是女生啊,男女不一样啊。不会有人要求你们必须阳刚,你们只需要文静就行了,文静有什么难的?”

谢巾豪不屑道:“所以你不觉得这一套规则很不合理吗?你是男生,没错,但你不必只有阳刚勇敢才能是好男孩,你文静也不影响你是很棒的男孩。同样的,一个女孩也不必文文静静的才能是一个好女孩。”

男孩质疑又期待地凝望着她:“你认真的吗?你不是为了让我坐着小便编出来骗我的吧?即便不阳刚,也可以是很棒的男孩吗?”

她摸摸他的头:“当然了。没有哪个孩子生来就应该成为大人期待中的‘好男孩’和‘好女孩’,只要健康快乐,只要不伤害他人,没人有权力定义你的好与坏。”

“那你小时候也不是大人们喜欢的那种好女孩吗?”

“算是吧,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可野了。说出来有点好笑,我那时候特别喜欢大象。有个暑假我追着野象迁徙过,不知不觉就离家很远了。好在大象们很温和,没攻击跟踪它们的我。但是沿途村庄的村民看到我报警了,我姥姥姥爷找到我的时候差点没气晕。”

男孩嘴巴微张,轻摇着头感叹道:“你好大的胆子。那你不应该做警察啊,你应该去做野象监督员,或者去动物园工作。”

“我以前确实有过这个梦想,你知道珍.古道尔吗?我曾经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不过人生的变数那么多,谁能想到以后的事呢?”

“那你现在的梦想呢?是成为像谁一样的人?”

谢巾豪很认真地想了想:“任长霞,或者我母亲那样的人。当然了,她们实在太厉害了,并非我能轻易比肩之人,我只能把她们当榜样,如果做不到的话我也不会勉强自己。”

“我知道她,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警察,你母亲当然也是。所以她才会给你取你现在这个名字,巾豪——巾帼英豪,她也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坚毅勇敢的人,对吧?”

谢巾豪弹了一下小孩的脑门:“你聪明的时候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第一场战役以谢巾豪的全面胜利告终,从此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坐着小便的男人。

只是战争的硝烟一旦点燃过,就很难掐灭重燃的苗头。毕竟两个萍水相逢却被命运的线拉在一起做亲人的人,磨合中就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

第二次摩擦产生于做饭。

谢巾豪并不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成年人,但是长期优渥的家境和她本人对饮食得过且过的要求,让她只会极为简单的几道菜,包括且限于番茄炒蛋和土豆丝及凉拌西兰花。更多的时候她都是对付着吃饭的人,或者在单位食堂对付一顿,或者随便找家小店吃碗米线或者越南河粉,她知道市里位置很隐蔽的一家特别好吃的越南河粉店,那简直是她的宝藏店铺。

她当然也喜欢好吃的,得闲时她一定会回爸妈那边改善伙食,或者找家体面的馆子慰劳自己。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给自己煮那种速食,她最喜欢吃湾仔码头的水饺和馄炖,买了半冰箱的她最爱的荠菜馅口味囤着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生活模式对一个成年人倒是可以长期维持,这是这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尤其夏纯钧还是一个曾经在夏老师那里享受过一个月不重样伙食待遇的孩子。

在见识过谢巾豪的厨艺后,夏纯钧仰天长叹:“你这样将来真的能有人愿意娶你吗?我真的能有姐夫吗?你难道将来要天天煮湾仔码头给你先生?你是湾仔码头的股东吗?还是买越南河粉的速食版煮给他吃?”

谢巾豪踹了他一脚,叱道:“关你什么事?有你操心的份?人不大,说话跟清朝来的一样。什么娶啊嫁的,两个人在一起并且自愿建立法律上的关系,我们现代人一般管这种行为叫——结婚。再说了,凭什么必须我下厨?他为什么不能下厨给我做饭?我这种有钱的大美女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还想让我洗手作羹汤?做梦去吧。”

小孩不以为然:“哦,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吗?不就是一个是通俗说法,一个是学名吗?可是一般不都是女方做饭吗?就算两个人互换着来,也不能像你一样五谷不分啊。”

“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当然不一样,只有中文里才有嫁娶的说法,放英文里统一叫marry。什么叫结婚?是说两个人能接受彼此的生活方式才选择在一起。第二个问题,如果厨艺是结婚的必要条件,那《非诚勿扰》的节目现场应该放在新东方。”

“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钻研厨艺和走进婚姻又不矛盾。不信你看我奶奶,她不就很好?上得讲台,下得厨房。你怎么就不能向她这种优秀的女性榜样学习呢?”

“嗯,夏老师确实是很优秀的女性。夏纯钧,不行这样,要么我送你去见你奶奶吃好吃的。要么你送我去见你奶奶,我和她好好学习学习厨艺,等你下来的时候我肯定精通厨艺了。”

小孩声音骤然变小:“那我们以后要怎么吃饭?从你家借调厨子过来?那我这个小房子可住不下。还是我们以后顿顿去外面吃?”

谢巾豪略一思忖,问道:“为什么你不能学习做饭呢?如果你从现在开始精进厨艺,这样万一你以后学习跟不上,至少还有一项傍身的技能在。”

“……谢巾豪,你这是当姐姐的样子吗?你让我一个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小孩学做饭?”

“踩个板凳不就得了?哎呀,先从简单的学起嘛,我又没让你速成米其林大厨。”

小孩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我亲爱的姐姐,如果我们两个中一定要有一个学做饭,为什么非得是我,不能是你?”

“因为是你想吃好吃的,不是我。”

“……”

小孩努力开始在自己的生活中找论据:“可是我们同学回家,家里都是妈妈做饭的占大多数啊,没听说有几个爸爸做饭的,当爸的能洗锅已经算是眼里有活了。”

“所以你以后一定不要当那样的爸爸。加油,姐姐相信你。”

“……”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梅花落南山
连载中秦火烧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