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静祺

冬日天黑的格外早,晚饭过后,屋外已经黑得彻底,北风吹得窗框乱抖,只听声音,就知道外面寒风像刀子一样,冷得可怕。

南有音在卧房内将床下的小火炉烧的火热,然后坐在床头,笑眯眯地看着坐在窗边案几翻书的徐寂宁的背影。

徐寂宁被那一双大眼睛盯得背上发痒,他回过头来,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你说呢?”南有音拍了拍仍然铺着大红喜被的床。

徐寂宁面上表情一滞,扭过头说道:“时间还早。”

“好吧。”南有音无所事事地躺下观察天花板地,片刻后又坐起身无聊地看地砖,最后视线又挪向了徐寂宁。

徐寂宁再一次感受到了后背发毛的感觉,他无奈地回过头去,坐在床沿上的姑娘正冲着他露出好看的笑容。

“怎么啦?”他问道。

“好无聊哦。”

“那你也看书好了。”他随手从案几的书堆里翻出一本文集,递给南有音。

南有音翻书翻了不到一炷香,她对这些策论没兴趣,“哎”了一声,将书扔在床头,起身趿着鞋子往外面走:“我去跟松梯他们说会儿话,你读完了书就叫我一声。”

南有音最后没在松梯那里呆太久。因为她一过去,跟松梯一屋说话的丫鬟们都手忙脚乱起来,连隔壁一些躺下的小丫头也知道少奶奶来了,忙着点灯生火的,阵仗不小,搞得南有音有些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早知道她过来会整得这样兵荒马乱她就老实呆在卧房读书了。

她本只想跟松梯随便聊点什么,但她与松梯不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加上过去她家里也没有过丫鬟,她一时还不清楚如何与丫鬟们相处,她讪讪说了几句废话,而后敏锐地觉察到屋内很冷,不由分说卷起袖子拿出看家本领——烧火炉。

以松梯为首的丫鬟急忙阻拦,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最终火炉被烧的呼呼作响,屋子里的温度逐渐升高,不再冻得人手脚发凉,南有音满意地离开,同时严词制止了松梯想要把她送回卧室的举动,让松梯等老老实实窝在床上暖和。

“左右不过二十步,我又不会走丢了。”南有音如是说。

南有音走后很久,松梯屋里一直暖烘烘的,任谁也无法否认这位新少奶奶在烧火炉方面确实是技高一筹。

松梯默默注视着火炉,火炉被烈焰烤的炉壁都发红,火光映衬下屋里的丫鬟们两颊都泛着红,不知是谁先轻轻叹了口气,紧接着大家都开始叹起气来。

松梯笑了一下道:“你们一个两个是怎么了?好好的净叹什么气?”

一个小丫鬟说道:“少奶奶这样,叫人忍不住想起三小姐了。”

尽管三小姐徐静祺去世多年,但想起她来,众人仍不忍唏嘘:“过去三小姐在时,常与小少爷打打闹闹,咱们院子里也热闹些,她一走了,徐府的生气也被抽走了一般,老爷一下子老的不成样子,小少爷也险些病死,好在现在少奶奶来了,我瞧她跟三小姐一样的性子,咱们府里终于多少能有些生气了吧?”

松梯有些怅然:“谁知道呢,少奶奶是少奶奶,三小姐……三小姐已经不在咱们身边了……”

小丫鬟们见松梯失神,知道她过去是三小姐身边的丫头,想必又在为去世的三小姐伤神,便拉着她聊了些府上好玩的八卦,见她笑了才又散去,众人走了之后,松梯独自面对着火炉与骤然静下来的屋子,心底怅然若失。

在寒风呼啸的夜晚中想起徐家三小姐徐静祺的不只是松梯,徐寂宁也想起来了。南有音忽然说她要去丫鬟们房里待会儿,使得他颇感诧异,历来没有主子往下人屋里去的,过去整个徐府只有三姐徐静祺会这样做。

房门“吱呀”几声打开又关上,南有音出去之后屋内瞬间冷清下来,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窗外呼啸的寒风似乎唱得更响了。

徐寂宁目光再次投到书上,然而横看竖看,没有一个字进他的眼,他想起了三姐徐静祺,三姐总说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常在侍女丫鬟面前宣讲人人平等,说人不该有小姐丫鬟之分,往往惹得大家一阵惶恐,生怕三小姐“大逆不道”的言论被太太听去了,又要挨罚。

徐寂宁放下书,披了件厚衣裳,提着灯悄悄往祠堂去了,冬日的夜晚黑漆漆的,风吹得灯笼来回乱晃,一路上除了刀子般噎住口鼻的风,只有漫天散落的星辰和地上孤单的影子。

徐府祠堂立着历代先人的牌位,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不合礼法的摆着三小姐徐静祺的牌位,按例说她的牌位不应出现在这里,只是总有人情大过礼制,徐老爷思念爱女,说什么也要让这些香火祭祀有女儿一份。

“三姐。”徐寂宁放下灯笼,对着那个小小的木头牌位轻声说道,“今日我陪有音见了家里人,父亲母亲,大哥一家,还有二哥,都见过面了,但仍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一样,想来想去,只是还没来见你。”

徐寂宁说完,好像是在等回应一样,停顿了一会儿,然而祠堂空空荡荡,虽然摆满了牌位,但却不会有或人或鬼应答一二。

“三姐,你之前老是说只有彼此相爱的人才能结为夫妻相伴终生,那你说我和有音……我们算是什么?”徐寂宁自顾自地说道,“父亲母亲趁之前我病得厉害,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瞒着我悄悄聘了南家姑娘,如今她嫁过门了,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待她,我和她总不能也同大哥大嫂那样吧……”

“那样的话母亲可是要气疯了……”徐寂宁苦笑了一下。

他注视着灵牌,想起三姐总是描述的另一个世界,据说在那个世界只要相爱就能在一起,当爱消失时可以分开,只有两心相许的人,才会结为夫妻,徐寂宁与三姐相处的时间多了,免不了受她影响,也觉得婚姻感情之事应由自己做主。

但等到婚姻大事真正落到他头上时,他才忽然意识到一切与三姐说的不一样,这里不是三姐口中的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会因父母媒妁捆绑成夫妻,且无法分离,比如他和南有音。

徐寂宁叹了一口气,对牌位说道:“倘若你还在,现在会说什么呢?大概会嘟囔什么‘封建落后’之类的吧……”

他有点愧疚:“……我总听不懂。”

徐寂宁抬起手,犹豫几番,最终还是像妄图感受到活人的温度,轻轻摸了摸牌位,冷冰冰的木头质感,还有薄薄一层尘埃。他借着灯光用衣袖小心地把牌位上的尘土擦干净,低声问道:“三姐,你为什么要投湖……是因为我吗?因为我总是不明白你说的话,如果我能明白,你会不会就不会死了……”

他在祠堂怔忪半晌,觉得冷风入骨,方才起身。

徐寂宁提着灯笼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南有音脸上罩着一本书,早就睡着了,他走进了一瞧,南有音脸上的书正是他给她的那本文集,大概是读书读睡了,他无奈地将书从南有音脸上掀开放到一旁。

感觉到动静,南有音睡眼朦胧地睁开眼,那一双半睁着的眼睛使得徐寂宁无端有些紧张。

南有音不满地嘟囔道:“你跑哪里去了?我等你好久。”

她没说几句,“紧锣密鼓”的困意将她俘获了,她挣扎着睁开眼,往床的里侧挪了挪,接着她眼前一黑,是徐寂宁吹灭了蜡烛,他在黑暗中低声说了一句:“睡吧。”

第二日南有音很早就醒了,天还黑着,然而她却发现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徐寂宁不见踪影。

南有音坐起来点灯,大约是听到了动静,松梯推门进来了,熟练地点灯,将晚上灭掉的炉火重新燃起来,利索地伺候南有音穿戴梳洗。

南有音习惯了没有人伺候,现在突然多出一个人帮她穿衣打扮,忽然很不适应,她想要自己套好褂子,穿好左胳膊再将右胳膊甩进去,而松梯却在一边体贴地替她举起袖子了,让她险些找不到袖口不会穿衣服了。

在松梯要服侍南有音穿上鞋袜时她果断拒绝了:“松梯,不用这么照顾我,我不是小孩子啦,你这样仔细,我反而不适应了。”

松梯答应了,但仍然闲不住,又去端来热水想服侍南有音洗脸,南有音一面感慨这些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端茶倒水乃至穿衣吃饭都不用自己动手,一面又感到被人服侍不如自己来自在,最终只剩下梳头发留给了松梯做,这倒不是因为南有音不想亲力亲为,而是她梳头发的水平实在汗颜,过去在家总是南南老爷或者弟弟南振玉替她盘好头发,南老爷夸张地形容南有音的梳发水平是不疏能比疏完强点。

“你们做丫鬟的好辛苦呀。”南有音望着镜子里为自己盘发的松梯真挚地说道,“起的特别早,还要生火烧水,服侍穿戴……”

松梯顿时心下微颤,这样的话她过去听另一个人说过一次,如同今早一般不愿被她伺候而愿亲力亲为的人她也见过一个——三小姐徐静祺。

松梯平复心底的涟漪,温和地回答:“怎么能是辛苦呢,这是我们的本分。”

“可是我何德何能呢,值得你来照顾伺候呢?”

“少奶奶是主子呀,我们是奴婢,怎能相提并论。”

南有音懵懂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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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山光月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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