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庭

日薄西山,红霞漫天,夕阳撒下余晖尾巴,渐凉的寒意席卷重来,当太阳几近地平线,程若茵踩着面前的影子走入简陋的小巷。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安静的小巷藏污纳垢,低矮老旧的房屋尽数埋没高楼大厦之后。四处迸发现代化潮流,唯有小巷像是历史遗留物,停驻了时光。

自程若茵出生那年,这里就闹出过拆迁的传闻,来来回回的人,家家户户的盼,也没谁真正实现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现如今,仍住在小区里的大多是念旧的老年人,他们爱管闲事,他们十足热心,程若茵作为筒子楼为数不多的小辈,接收数不清的投喂,同时聆听他们编排自己的父母双亲,在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面前,教她厌恶本最该信任的父母。

一晃多年,面对养她长大的简陋小巷,程若茵竟望而却步,生出几分怨恨。

哪怕生不在豪门,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也好啊,这样她在选择可怜的自尊心,放弃唾手可得的陪伴时,也许就能挺直腰板,不会这么难过。

就在几十分钟前,面对祝时越——她暗恋的男生的交往请求,诧异、逃避、不解,字典里丢失最该反应出的惊喜,她反复思衬背后的缘由,真情实意被最先排除——她无法相信天之骄子愿意垂怜,她更不需要怜悯。

迎着炽热的、势在必得的目光,她伸出手,探上对方的额头,感受掌心的温度,得出没发烧的结论。

她沉默地注视面前自信张扬的少年,直至对方的神情附上显而易见的不耐,终于妥协似地开口:

“我可以配合你,但钱不能不还。”

“什么意思?”少年眯眼,对程若茵意料之外丝毫不见欢喜的反应感到不解。

“你是在跟人玩真心话大冒险吗?不过一句话的事,不值得你对我付出这么多,我不想欠你的。”

程若茵几乎就要触及真相,哪怕被喜欢的人当面提出恋爱要求,脸上依然维持不咸不淡的冷漠,用理智拆解情感问题。

祝时越突感不爽,不是喜欢他?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

“只是一点小钱,对我来说不重要。”

“包括做你的女朋友吗?”

祝时越没有否认,了然混合淡淡苦涩,就像一杯苦瓜汁,哪怕喝之前有心理准备,真正喝下后,舌尖弥漫着难以抵挡的苦涩。压抑已久的气性被苦涩激发,质问脱口而出,一瞬间快得程若茵都抓不住。

一贯冷漠淡然的人似乎装备上针尖利刺,温柔花瓣底下隐约可窥一针见血的荆棘,祝时越颇感新奇,微微挑眉,不答反问:“你不愿意?”

空气再度陷入沉默,程若茵面色冷淡,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表达主人不甚平稳的心绪。无名的怒火愈烧愈旺,连最后的脸色也懒得维持。这次祝时越没能读懂程若茵眼含的晦涩,斩钉截铁的拒绝掠夺所有思考:

“我不愿意。”

不愿将心底的纯挚当做筹码,不愿向金钱的闸刀低头,不愿在明知可能性近似百分百的戏弄后依然趋之若鹜,丢失爱人的尊严。

金钱无法填满的欲壑,终会成为吞噬人性的深渊。

祝时越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装点身价的东西如何做到买断人命。被再三拒绝,少爷脾气令他觉得面上无光。他压下内心深处的闷涨,错误归结于被挑衅的不爽,缓缓靠上椅背,修长的手指复又弹跳,勾起玩味的笑容,像是看到心仪的猎物。

“既然如此,那我们谈谈赔偿。”

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入巷口,小巷门口坐着择菜聊天的奶奶,家长里短在她们面前无处遁形。身侧的大树底下,穿着毛衣的老爷爷正在“将军”,棋盘旁站着三两看热闹的,落子声你来我往。

程若茵面不改色拖着犹灌千斤泥的腿往前挪,夕阳爬下楼顶,拉长的影子宛如幽灵。一步、两步、狭窄短小的小巷留不足缓冲余地。深绿色漆皮斑驳脱落,水泥扶手坑坑洼洼,一根指头下去便能挖出厚厚一指的灰。老楼的台阶又陡又窄,每一次提步都是对膝盖韧带的一次考验。熟悉的台阶迈过十几年,无论程若茵做没做好心理准备,202门牌号都如期展露于眼前。

推开嘎吱作响的大门,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厨房排油烟机的声音一停,一位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里端着一盘青菜步伐稳健地自后绕出,布满皱纹的脸上堆起久违的笑意,慈祥地招呼程若茵。

“茵茵回来了,快去洗手来吃饭吧。”

程若茵回手关门,余光瞥到茶几上的果篮,顿了一下,先将书包提回房间,从兜里摸出仔细保存的两百大洋,塞到书本的最底层。

甫一落座,碗里就被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时节的青菜还糯,等天气热了就不好吃咯。”

筷子微顿,程若茵默默绕过碗里的青菜,夹了一筷子很少出现在她家饭桌上的鱼肉。

诡异的沉默笼罩饭桌,头顶的灯泡青黄不接,不规律的闪烁昭示风雨欲来。两人食不知味扒拉米饭,程奶奶突然叹了口气,慢慢放下碗筷。

“今天,你爸爸来过了。”

老旧灯泡倏忽暗下,程若茵跟随黑暗一同沉默。

“你爸爸最近比较困难,奶奶这么些年手头也存了点钱,你爸爸提出困难奶奶肯定要帮忙的,总归以后都是给你们的。但是这钱给了他,以后你可能就要自己解决伙食了,你不是能免费吃学校食堂吗?以后吃完晚饭再回来。”

程若茵就像一尊千年顽石铸造的石像,油盐不进。程奶奶等得没了耐心,声音不免扬起:“你摆个脸给谁看?我有义务养你吗?不知感恩的东西!不乐意呆去找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去,当初要不是你妈非要离婚,我这个老太婆也碍不着你的眼!”

程奶奶的喘息好似破落漏风的锣,头顶的灯光竟被这一声吼亮,努力散发余光企图缓解僵持的氛围。

热腾的饭菜渐渐转冷,程若茵不带感情的声线发问:“你给了他多少?”

“十万。”许是气不过,程奶奶答完之后又恶狠狠加了一句:“他是我儿子,我爱给多少给多少。”

十万。如果让奶奶知道她也在外面欠了十万,会不会这么爽快拿出呢?

近乎自虐般,她开口:“我也想要十万块。”

程奶奶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下意识问:“你要钱干嘛?”

“我欠别人的。”程若茵都佩服自己波澜不惊的语气,能将真话说得这么像假话。

“你?你干什么能欠人十万?我看你就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我的!你自己想办法,我没钱!”

见程若茵不说话,她自觉方才的话太过生硬,按下性子打出怀柔策略:“茵茵,奶奶的退休金也不多,你马上也成年了,也该自己独立了,你这个寒假不是都去勤工俭学了吗?开学之后也可以继续啊,小姑娘读书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家也没钱……”

程若茵静静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奶奶,由心而生的悲凉化作有型的利剑,一下一下戳得心脏生疼,疼到她双眼通红,眼前渐渐朦胧,看不清奶奶张闭的嘴。哪怕十余年的朝夕相伴,也比不过她心底里一年见不到几面的儿子的位置。

这是她的错吗?奶奶一辈子的积蓄,只够买祝时越一件不起眼的衣服。

巨大的落差令她无助,她甚至生出立马回去卑躬屈膝答应祝时越的想法,尊严能当饭吃?不管怎么说,少爷开出的条件全在对她付出,哪怕是在玩又怎么了?她在矫情什么?

“别说了!”

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暖黄的灯光终于稳定,落到程若茵不辨悲喜的脸上,像是被抽走了魂。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程奶奶,黑白分明,仔细看似乎在发颤。

“别说了……”

程奶奶骤然被打断,愣了一下,长期处于支配地位的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望着程若茵惨白的脸竟心生敬畏,最终识趣地闭嘴,目送程若茵站起来,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房门关上的刹那,记忆才恢复呼吸的方法,寒冬冷气肆无忌惮占据胸腔,冰封麻木失望的心。

等程若茵平复了心绪,窗外已然一片漆黑,今夜没有月亮,深夜吞噬光亮,寂静的小巷万籁俱寂,只有床头的小台灯仍在坚持散发暖黄的一盏灯光。

眼镜端放于洗手台上,冰凉的水扑在面中,潮湿狭窄的卫生间镜子前,程若茵无声注视自己通红的双眼,从未有一刻这么想要离开这间逼仄的屋子。心跳叫嚣着冲破牢笼,她深吸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压下冲动,思考起现实问题。

很明显,她缺钱。奶奶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恐怕之后不会再供给自己任何费用,再加上夸下海口一定赔偿的天价大衣。她打开手机,先是试图询问咖啡店店长自己能不能在周末继续去上班,消息发出却收到无情的感叹号。

大约是害怕后续再被找上门吧,程若茵苦笑一声。

寂静的夜里,破旧的水龙头滴着涎水,瓷板砖荡起空泛的回响,举目不足几平米的小隔间逼仄阴冷,杂物丛生,老鼠窝一般的地方却艰难容纳下程若茵的喘息。

陋绳专挑细处断,生活的刀总逮苦情人下手,考上好大学虚无缥缈画饼似的未来竟成了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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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暗恋对象的金钱交易
连载中牧渔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