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广梁水患(四)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内侍,也不做回应,也没有声响。

周围都是刚刚被陈京观救起来的百姓,看到陈京观这个样子,本来对内侍就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一窝蜂涌了上来。

“陈少将军,南魏皇上,烦请您去一趟阙州,有要事相商。”

不愧是在那个阴晴不定的皇帝身边伺候的人,内侍看到陈京观这幅表情,立刻就换了个语气和姿态,俯着身子恭恭敬敬给陈京观递上了皇帝的密函,随从的几个小内侍也都收了收刚来时的嚣张气焰,一个个垂眉搭眼的眼跟在师父后面。

“有劳公公了。不过我们广梁的粮还没发完,要先紧着百姓的肚子,想必皇上这么久才来请,应该是崇明殿里还有余粮。“

陈京观打趣着内侍,作势想要转身回屋,那内侍眼睛一转,一下就跪在了门前。

“陈少将军哪的话啊,如今这广梁在您手里,那是真切断了奴才们的吃食,崇明殿里是能过几日,可奴才们的锅里连您门口的米汤都吃不上了。”

内侍一边跪着一边哭诉。想必他的位置坐的不高,不然也不能被派来送信。

虽说广梁都传陈少将军是菩萨心肠,可能在南魏界内迅速招齐一万精兵的,已然是可以和阙州城里的残兵游勇们碰一碰了。

而陈京观对阙州粮仓的情况当然是知道的,他给西芥送的是今年第一批赶出来黄粱米,价格都比往年更高,现在又过了半年,原本应该进贡新米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现在的阙州城粮价翻了三倍不止,更有甚的连其他菜价都跟着水涨船高。

陈京观示意平芜去接了内侍手里的密函,小孩毕竟是小孩,刚拿着那密函就想去炫耀,被陈京观一把揪了回来,老老实实站在师父的旁边。

“公公起来吧,不嫌弃的话,也快到正午了,留下吃饭?”

闻言,内侍低着头连忙在地上磕了几下,然后几个小徒弟扶着师父就去了粮仓。

“师兄,真留他们吃饭?他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还能缺我们一碗饭?”

平芜看着远走的几个内侍,小脸上全是不满,但是碍于在师父面前,不好做什么动作,不然一定追上去啐两口。

“他们留下了,证明想要暗地里查查我们是不是有那么多粮,我甚至没说话呢,那几个就往粮仓处去了。”

陈京观的目光一直盯着那几个远行的背影,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从平芜手里拿回了密函,翻开后又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萧霖,我的好姨夫,此番回去,你应该也不认识我了。哦对,你认识的是陈景豫,从来不会是什么陈京观。“

陈京观在嘴里自己嘀咕,宁渡看他情绪不对,先是遣走了几个想上来道谢的百姓,又是安排平芜去帮他母亲,随后关上门,让陈京观一个人在正堂待着。

如今正堂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忙了一个月的陈京观突然有了闲下来的时间,可他什么都没了兴趣。

内侍的“请您入阙州”,没有带给他意料中的欣喜,那个地名只像是一块小石头砸在了他心里,没有任何水花,却掀起阵阵波澜。

他自然知道此去阙州,无疑像是羊入虎口,相比于在高堂上已逾二十载的萧霖,他的权谋,都不过是他所能做的所有,对方的手段他见识过,就连对方小时候对自己的好,他都没忘。

“终究要杀一场你死我活。”

随着一声叹气,正堂的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

“谁?”

门口的身影没有回答,但是陈京观看清了来人的面貌。

小女孩换了干净的衣服,头上也让阿婆扎了发髻,现在看上去,倒是有了十三四岁的样子。

“吃完饭再来,你不饿吗?”

陈京观把密函收了起来,重新换上了淡淡的笑意,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局促的整理衣服,嘴角扯出了更明显的弧度。

“你会说话,我听到那句谢谢了。”

女孩咬了咬嘴,从背在后面的手里拿出一个包子,应该是厨房新做的,说是为了庆祝水患结束。

“你吃。”

女孩的声音很小,她将包子慢慢递给了陈京观。

“所以,你没有名字?”

女孩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眼睛里蓄着泪。陈京观接过了她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

现在雍州别的吃食都短缺,可是时令的苜蓿却长得刚好,所以包子里的馅很多,就是这苜蓿应当用油过了一遍,现在这样做,不免有些植物的苦涩。

陈京观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从女孩身侧望向门外,那几个内侍喝了碗米汤,现在鬼鬼祟祟的想要绕到商行后院,但是被守在门口的平海挡住了。

“你父母我都葬下了,但我不知道你家在哪,便只能埋在盛州的后山。”

女孩没有回答陈京观,但是跪在了他面前。

“你别动不动就跪啊,人立于世,膝盖不能软。”

陈京观嘴里还咬着包子,便想要去扶女孩,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他手上的动作停滞了半分。

那是父亲说过的。

“少将军,让我跟着您行吗?”

女孩没起来,就执拗的跪在地上。

“我知道我们人贱命贱,小时候母亲求人,都是在地上跪着,有用。而且刚刚那个太监跪了,少将军就接了他的信。”

一时间,陈京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于底层的人来说,下跪,是他们屈服的表现,虽说下跪根本不能给上位者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可是他们需要这样的崇拜,需要靠别人的臣服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女孩过去的十几年都是这样过的。当人被某环境吞噬的时候,他是意识不到自己所处的环境的。

“可是要跟着我的人,骨头要硬。你因为平芜的玩笑,便不愿收下他的衣服,证明你有脾气,这是好的。你说你母亲靠下跪换同情,这是因为你母亲只能如此来换取你们的生机,可她终究没换来一条命。至于那个太监,有时候让一个人下跪,是为了捉弄他。”

陈京观没有明说,可女孩体会到了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提到母亲,女孩的眼泪又开始止不住的流。可她听了陈京观的话,从地上站起来,尽力昂着自己的头。

“对嘛,人活着就为一口气,跪天跪地跪父母,如今的你,只跪你自己。”

陈京观见女孩听了自己的话,便示意女孩也坐过来。

“我也大不过你几岁,你要跟着我,你能做什么?”陈京观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如今我要去阙州,那地方不比雍州,里面的每个人,都想让你刚直起来的腰弯下去。我本来是打算让你跟着师父,在商行学记账,以后好歹能有碗饭吃。”

“我会烧饭,还可以洗衣服,我能照顾你。”

女孩的声音不大,但是没有了最初的胆怯。只是陈京观听完,更觉得好笑。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为何要人照顾?而且你还小,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女孩又没了声音,但是门外却吵嚷了起来。

“好啊你,敢偷爷爷我的东西。”

陈京观耳朵尖,还没看到人,就听出来是那几个内侍。他示意女孩等等,自己出了正堂。

商行的前院不大,平时主要是供马队休息,如今本来就安置了不少百姓,现在又有人闹事,更显的拥挤。

“怎么了?”

眼看着陈京观来了,内侍一下子又跪到了他面前。

“少将军,您的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奴才的蓝玉坠子。”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又想到了刚才和女孩说的话,一时间竟然笑出了声。

而那内侍见眼前的人没理会自己反而自顾自地笑,背后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那个被说是偷窃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他母亲紧紧抱着他,生怕内侍气急败坏伤了她的孩子。

陈京观没有再理会跪着的内侍,而是半蹲着和男孩平齐,看着他眼睛。

“你拿了吗?”

男孩是陈京观亲手从淤泥里扒出来的,此刻看到陈京观看着自己,“哇”的一声就开始哭。

“我……我没有……是他们说要用坠子换包子……他们说他们饿了……”

男孩的话断断续续的,伴着哭腔,他伸手想要把坠子扔到地上,却被陈京观一把接住。

跪在地上的内侍还想要辩驳,突然被冲出来的人影按住肩膀,那人速度很快,力度把握的也恰到好处,就连用力的位置,都选的极为精妙,再偏一寸,便可卸了内侍的肩膀。

陈京观抬眼一看,正是刚刚还坐在正堂的女孩。她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但手指的关节处因为用力微微泛红。

“知道了,和你娘回去吧,”陈京观没有制止女孩动作,而是直起身,看着围过来的百姓,“大家也都散了。明日我就要去阙州了,我会留平远军继续帮大家建房子。广梁,从今往后都只是大家的广梁。”

语毕,百姓们都朝着陈京观道谢,不少人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对着他鞠躬。

看着人群散了,陈京观慢慢走到已经被钳制住的内侍身边,勾下腰贴在他耳朵旁边,语气充满轻佻。

“公公,不能刚吃了饭就不认人啊,进来就去粮仓,刚才又闯后院,现在想搞诬陷,你觉得你在阙州的那一套,放在我广梁,还受用吗?”

内侍止住了声响,被抓着的肩膀已经因为疼痛慢慢勾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

“我手里的王牌,能让你轻而易举的窥到?你放心,他把我请进去了,我自会信守承诺,不过要谈,而条件,我说了算。”

陈京观看着额头上冒汗的内侍,嘲讽地冷笑着。

“话说,若真是他拿了你的坠子,你觉得,我会替你讨回来?若所有的冤都能被王法伸张,那我费这么大功夫,是在给谁看?你阙州都没有王法,更何况我一个草莽。”

随后陈京观直起了腰,把坠子扔给了内侍,又用眼神示意女孩可以松手了。他刚准备向前迈步,又突然止住了身。

“对了,公公的膝盖未免太软了些,第一次跪着我看你可怜,第二次再跪,就有些可笑了。拿着你的东西滚回阙州,告诉他,我一个月内一定到。”

瘫在地上的内侍不敢再多言语,由着几个徒弟扶上了马车。

而站在院内的女孩没动,陈京观转过头看着她,然后又换上了出门时的笑。

“身手不错啊,进来吧。”

女孩微微点头,和陈京观一前一后回到了正堂。

“你所能做的,远不止洗衣做饭那么简单,”陈京观看了女孩一眼,“你家原来是做什么的?”

“父亲之前是雍州驻兵教头,母亲为别人做些针线活。”

陈京观好像了然了些,走到书柜旁边翻了半天。

“你父亲因你是女孩,注定承不了家业,便给你取了个贱名,所以你不愿提及。”

陈京观没有回头看女孩的反应,还是自顾自继续在找些什么。

“但是你不服,便每日偷偷跟着父亲去军营训练。”

陈京观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抬头看了眼女孩的表情,然后继续找自己想要的内容。

“你肩上有旧伤,刚我扶你的时候你明显有些吃痛,但是硬忍着。”

自己一点点被看透,女孩也没说什么,一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绞在了一起。

“就叫席英吧,谁说女子不能做英雄。”

陈京观此话一出,女孩虽仍低着头,可眼睛里突然看到了以前未曾看到的光。

“之后我进了阙州,会要下雍州做军营,你跟着教头们练,哪一日能与我过两招了,你就可以跟在我身边。”

女孩没有反驳,站起来深深举了一躬,临走时还只是一遍遍念着“席英”。

“‘广庭清晓席群英’,看来我也没把东西都忘了,”陈京观嘴里絮叨着,把那本书又放回了书柜,看着席英走出去的背影。

“你一定会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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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男主竟是白莲花
连载中恰逢其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