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广梁水患(三)

虽是广梁没了上半年的收成,但是雍州昌用商行的粮仓还是供给了当地难民三个月的吃食。

“师兄,锅里的米汤盛完了,库里的粮还能再撑小半个月。”

自上次从阙州回来,陈京观就不再指望南魏朝廷还能有什么作为,便自己在昌用门前搭了个简易粥铺,又将空了几个小粮仓改成了暂时的安置处。

平海和江婶在门前的粥铺忙里忙外,平芜就每日和陈京观汇报灾民安置的情况。

“我再去廊州买粮。”

陈京观拿出自己这七八年的所有积蓄,打算让商行的掌柜们算算,心里还盘算着如何和师父开口再预支些银子。

“师兄,合着你这么多年的砂都没用过啊。”

平芜拿着陈京观装金砂的盒子,大概打量了一下,算是这些年去腾里拿到的所有家当了。

“本来当时是想着去北梁招兵买马用,结果结识了董大哥,他又帮忙牵线搭桥认识了现在的兄弟们,后来,”陈京观顿了一下,“陆栖野也忙了不少忙,我这些钱就没用上了。”

平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跟着陈京观盘算着如何才能进到够现在的灾民再吃两个月的粮。

两个月后秋收就开始了,广梁虽然元气大伤,但是留下的人也不多了,那些地都种起来,也够大家过活。

“再等些时日,会有粮送进来的。”

陈京观闻声抬起头,只见宁渡从门口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那个就是陈京观。”

话音刚落,女孩就跪在了地上,一个劲的给陈京观磕头。

女孩身上的衣服还是初次见面的那一身,所以陈京观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看起来还有些虚弱,但是已经有了能正常行动的力气。

“你先起来。”

陈京观哪受过这样的礼,连忙跑过去把女孩扶起来。

女孩看清了眼前的人,便想用手擦擦脸上的泪,可她手上还沾着刚刚地上的泥,现在一股脑全弄到了脸上。

陈京观倒是能忍住,可一旁的平芜开始指着女孩笑起来。

“师兄你看她,活像只狸花猫。”

陈京观和宁渡也陪着笑,这下女孩是不紧张了,倒是局促起来。两个脸蛋本来就有些冻伤,现在更红了,她连忙想拿衣袖擦,可是浑身上下竟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了。

“你叫什么名字?”

陈京观问完,朝平芜屁股上踢了一脚,平芜倒也机灵,连忙跑到自己房里拿了套新衣服。

但是女孩一直没回答,就站在陈京观面前,一直低着头。

“给你,这是我娘过年的时候新给我做的,我还没舍得穿呢,先给你吧。”

许是平芜刚刚才嘲笑过自己,女孩竟也硬着骨气半天没动。

“真的是新的。”

平芜也有些委屈了,一个劲的想把衣服给女孩,两个人就僵持在了原地。

“拿着吧,他若想要,我再去布坊给他买。“

女孩听了陈京观的话,才举了一躬收下了衣服。

“你不急的话,先去侧院换吧,那是江婶的屋子,就那个在外面发粥的女子。我与我师父先说两句话,等下你换好,再来找我。”

陈京观弯着眉眼看着眼前的女孩,他看到了女孩的难堪,就找了一个在商行帮忙的阿婆,还安排她给女孩接了洗澡水。

女孩临走,虽低着头,但还是鼓起勇气大声说了一句“谢谢”。

“师父您说过几日会有粮送来?”

陈京观看了眼女孩离开的背影,示意平芜关上了门。

“嗯,东家递的消息,约莫三五日吧。”

昌用商行明面上是宁渡管事,但是实际的东家却不是他,那个东家宁渡也没见过。

当时宁渡还是一个马队的队长,有人找到他让他做商行的掌柜,他一想自己有马队,若再有一个商行,倒也是稳定了,便应下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管事的人,给他传话的也一直是一个半大小子。

“那这些先紧着老人和妇孺,有些力气的就安排他们回去重新拾掇地里的活。”

宁渡点了点头,默认了陈京观的话。陈京观见宁渡欲言又止,索性自己先开腔。

“师父是想问我此番顺利吗?”

宁渡摇摇头。

门口的人来来往往的,也多有夸赞陈京观的声音,现在的广梁三城都通晓了神兵天降的平远军,也都人人想要瞻仰久闻大名的陈少将军。

“事情办的很好,自然是顺利的。可是这件事情办的好,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陈京观没有做声,半晌,才慢慢开口。

“师父以为我招兵买马,是为了一举拿下阙州,问鼎南魏?”

宁渡没有否认,陈京观便继续说。

“我从来没想过要用踏平阙州,以血流成河的方式为父亲报仇。杀死父亲的,是空居高堂的萧霖,是口蜜腹剑的蒋铎,更是杀人如麻的遏佐,不是那阙州城的百姓。政治上的事情,就用政治解决。师父,”陈京观笑了一下,“你觉得天下的百姓在乎谁是君王吗?”

宁渡示意陈京观继续说下去。

“百姓不问天子。他们要的是吃饱穿暖,他们这辈子也见不到高堂上的人,可若高堂上的一呼一吸,都要让他们承受,那我与萧霖又有何不同?”

“当我前日跑到阙州城下时,我真想踏破那千斤大门,直冲到崇明殿拿着剑逼问昏君,可如此一来,我是在用信任我的平远军去换一个多半得不到的答案吗?而且那日守城的小孩,我不知为何,这么些日子总忘不掉他,或许他入伍是为家里少一张嘴吃饭,又或者是为了尽力混出些名堂让家里人好过,他们手上已经因为政治沾了血。可他们,都不该死啊。”

陈京观的话字字掷地有声,宁渡知道自己买来的这个小徒弟心思深,可是却不知道他心里的谋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那你要如何?若不兵戎相见,你又如何靠近真相?”

宁渡看着眼前的人,回想起了初次看到陈京观的样子。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明明还在四月,却穿着单衣走在雍州城外。

那各个拿着长枪的西芥兵,都是善战的样子,可他还是冲上去了,就赤着脚往京观的方向跑。

宁渡那时候觉得这孩子真傻,可是又觉得他可怜。后来才知道,那京观最上一层的,是他的父亲,陈频。

修那座京观的时候,他还是马队的队长,偶然一日刚出了雍州城,就看到遏佐用长绳牵着一队南魏人模样的俘虏,他们停在了雍州城外,宁渡不敢靠近,就远远望着。

遏佐是西芥第二大部族的首领,他掌管西芥的贸易,所以宁渡见过几次,可是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嗜血成性。

还没等宁渡反应过来,就看到那一长串的人俯首跪在了地上,为首的人头朝着雍州的方向,虽跪着,但是仍不肯低头。

遏佐在和为首的人交谈些什么,又或者是在嘲笑他,但那人面不改色,就立在寒风里。久而久之,他许是恼了,快刀下去,便是一人头颅落地。

其他人都被吓住了,东倒西歪的瘫在地上,但为首的那个,依旧把脊背挺得很直。

宁渡越看那人好像越觉得眼熟,突然忆起两年前与西芥打仗时,他是朝廷派来的参谋,虽是参谋,却基本负责了所有事宜,当时他在街上招兵时宁渡留意过他。

那是个读过书的,但是骨头不软。这是宁渡对陈频的第一印象。

后来,就是遏佐的游戏,他每朝陈频吐一口唾沫,就砍下一个人的头颅,直到最后,那些人都没了命。

那时的陈频弯了腰,可是只是朝雍州的方向叩了三个头,然后被斩于遏佐的刀下。

就当宁渡以为一切结束时,遏佐找来了一队工匠,最开始工匠不敢接那个头颅,他便也留下了自己的头颅,后来人们害怕了,也就不怕了。

当宁渡送完货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地方就留下了一座京观。

后来宁渡给陈京观讲的时候,省略了他父亲临死都没闭上的双眼。

“我要让他请我回去,让我亲手把父亲的头颅葬在我陈家的墓园里,”

宁渡回过神,只听到陈京观语气平淡的说道。

“如今名义上,我是救了广梁水患的英雄,可实际上,雍州、盛州两城因为知州逃了,基本已经乱成一锅粥,此时我起势,刚好给了七零八落的官府一个借口,而廊州旁边是敬安山,早在水患之前,我的人就已经入主。广梁三城,兵不血刃。“

陈京观抬眸,刚好对上了宁渡的视线。

宁渡在人牙子那里买下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眼神,宁渡不知道是否从那时开始,陈京观的心里就在为今天的一切做准备。

“是南魏皇帝自己不要广梁的,而他想要遥景,要问问北梁同不同意。师父你说过景州太平,但遥州乱起来,景州还能太平吗?”

门口的侍卫敲了敲门,陈京观让他将情报直接送进来,信上说,遥州匪患四起,连带着烧了景州的粮仓。

“你一开始就知道萧霖不会派兵?”

陈京观摇摇头。

“我一直以为萧霖再坏,也不会让水淹了一座城,可是师父你提醒了我还有遥景。当一个人还有后路的时候,他总会得意忘形,但是同时,他也总会掉以轻心。他不救盛州,那我就彻底切断他的后路,让他到盛州请我。广梁虽然遭了水灾,但是储备的官粮在廊州,损毁不多,我到现在为止还在用私粮,就是等阙州吃不起饭,来求我。”

陈京观眼里闪过一丝凌厉,其实他心里也曾经想过,如果失去了这次的机会,自己还要等多久,可是他还是愿意相信南魏还有救,愿意相信南魏只是上层坏了。

直到师父拿出盛州知州委托师父逃跑的银票时,他才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上梁不正下梁歪”,自古有之。

之后的他,不过是将自己在脑海里演练了八年的计划一一实现,早已成空穴的南魏,毫无招架之力。

站在阙州城下时,他闻到了阳光里的血腥气,他甚至有些庆幸那些血没有沾在自己的刀上,可是当年少的守城将士出现时,他胃里的不适感再次上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不能再慢了,他不想让同平芜一般大的孩子如自己般失去少年心性。

“师父,八年了,您其实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可您什么也没问,您就不怕我若失败了,您引火烧身?”

陈京观自嘲道,将桌上的信重新折好放进了怀里,他看着眼前的人,八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阳光,让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当时路过人群,人牙子手里有七八个孩子,我本来是没想着买伙计的,可是我瞥了你一眼,你就低着头在墙角坐着,别人还知道上来卖乖,就你像块榆木。”

宁渡笑了,陈京观也陪着他笑。

“但是景豫啊,”宁渡喊出了连陈京观都有些生疏的名字,“你和那日我看到的陈频一样。”

闻言,陈京观愣住了,脸上的笑还僵着,眼睛却湿了。

“我听说了你父亲叛国的消息,也听说了你父亲护送六皇子入西芥,更是目睹了你父亲的死。明眼人看得出,他是政治博弈的失败者罢了,但若你父亲想走,大可以挟持六皇子一走了之,可是他还是去了,然后赔上了一条命。我佩服他,所以想着若能救了他的儿子,就权当我惜英雄。但我还没出价,你就发疯了似的朝京观跑,那时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是陈频的儿子。”

陈京观用手抹了两下脸,然后又笑起来。

“那时候若没有您拦我,我应该也死在西芥兵的刀下了。他们都说我父亲弄丢了六皇子,然后畏罪潜逃,”陈京观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其实我知道父亲凶多吉少,可我不信他是畏罪潜逃,我逃出阙州就一直往雍州跑,想着如果可以,能找到父亲的尸骨也好,但一路上大家都说没见过形似出使的人马,而到了雍州,却听到他们说遏佐斩首了一队南魏人。那时候我就知道,那里有我父亲。”

陈京观回想起那时的自己,或许是少年无畏,竟然真的一个人跑了几百公里,可是他不跑也没处去了,陈府灭门,连孟叔叔家也被连累,他只能跑,跑的离阙州越远越好。

“所以啊,你选择了跑来雍州,我选择了买下你,都是因为你父亲。现如今,你要重新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也是为了你父亲。”

宁渡刚说完,商行大门口就嚷起来了。陈京观推开门,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内侍的打扮。

“你就是陈京观?皇上让你去一趟。”

陈京观笑了,眉梢轻挑,正了正衣冠,却没有接过内侍手里的密函。

“去一趟?去哪啊?”

内侍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但是如今来到了他的地盘,也只好闷声咽下这口气。

“皇上,请您入阙州。”

十月会争取日更,宝宝们留一下吧

第3章 广梁水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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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男主竟是白莲花
连载中恰逢其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