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夜的雨之后云层不再那么压抑,可是依旧不见太阳的踪迹。
天刚泛青,雍州城边一队车马从昌用商行出发,同时,一支部队自平州、凌州跨过了敬安山。
其实早在半年前,昌安营的军户造册上就陆陆续续有人被除名,但因为来办的人是陆家小爷陆栖野手下的桑柘,而且那些人多是退伍失孤的鳏夫,主管的人也便没有多问。
“少将军,平远军所有将士就位,这是陆小爷给您的信。”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停在了昌用商行的后门,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将手上的雨水擦了擦,从怀里拿出一份信递给陈京观,后者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来。
“已全部销户,从此,北梁再无这些人的姓名。”
陈京观眉头微微一皱,拿着信的手有些发颤。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想要走的,我会让栖野还给你们户籍,至少,你们在北梁还有一口饭吃。但如果留下了,今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平远军,你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君主,你们只属于你们自己。”
为首的将领看着陈京观,说起来,他儿子若没上战场,也应当和陈京观一般大。
“我们是北梁的军户,天生只有打仗这一个选择,我们的后代,也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军队的号召。陆将军是好人,可是能打破军户的,北梁建朝以来,也只有他一人。如今,我们也只是去打一场我们已经打过很多次的仗,可这一仗若赢了,我们就拥有了真正的自己。”
北梁是军事起家,故而预备役人员是国家的第一资源。
北梁开国皇帝打下北梁七城后,将在籍士兵全部入了军户,一代为兵,时代为兵。军户家的儿子,到了一定年岁便要入营,就连军户家的女儿,也只有嫁于士兵和自己入伍两种选择。
在北梁军户体制下,这样的人很多,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这个军事国家大肆侵略后的印迹。
而将领口中的陆将军,是与北梁如今的掌权人元衡一起打下东亭的陆晁,出身军户,但官路亨通,如今自己是北梁的昭武将军,长子可承袭爵位,次子也可自行择业。
但自北梁实行军户制以来,只有陆晁用一身的伤和累累军功换了自由。
“好,”陈京观拍了拍为首将领的肩膀,“董叔,从今天起,您便是平远军第一将军。”
陈京观将自己的平远军令给到了董辉手里,董辉想要推脱,却被陈京观压了下来,然后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一万人。
“只是,我们今日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救灾。”
听了陈京观的话,眼前的士兵窃窃私语,但是世代军户的他们早就没有了反驳的意识,齐刷刷的跪到在地。
“岭扬江洪水,南魏皇室见死不救,如今河水倒灌已经淹了半座盛州城,我知道我最初与你们说的,是我要去阙州问一个清楚,可如今,我只想先救救曾经于我有恩的乡亲。这一次,我们只救人,不伤人。”
“平远军,誓死追随少将军!”
至此,一支名为平远军的队伍自雍州起势。
陈京观与董辉各领一队人马,分别从廊州道和雍州道走,沿路分发他们带来的粮食,最后在盛州南部汇合。
盛州的受灾情况比预想的还严重,因为地处广梁平原南部,而广梁本来就是岭扬江冲积形成的,故岭扬大水裹挟着广梁的土一起汇进了盛州;盛州的盆地结构,几乎承受了所有泥沙的袭击,有很多不甚坚固的瓦房都被毁于一旦,更莫说临近村野的草屋。
盛州知州在接到宛达要泄洪的消息之后就开始着手搬家,但是为了防止乡民暴乱,全然隐瞒了这一消息。
盛州北部的人还可以及时撤往廊州和雍州,盛州南部的人却因没有官令无法进入阙州,直使洪水发生倒灌的时候盛州的几个小村落几乎无人生还。
“少将军,那几个南部的村庄还去吗?”
董辉跑到了陈京观旁边,他的盔甲还是北梁旧时所用,原本墨蓝色的里衬已经让汗水和泥水浸成了黑色。他刚给几个有些失温的小孩灌了些姜汤,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去搜幸存者。
“南部……去吧,咱们去看看阙州城。”
平远军在盛州中部待了两日,帮助盛州南部还幸存的百姓撤离到了雍州,然后派了一部分人折返回盛州加固大坝,疏通了广梁河道,并且开始着手帮助百姓建屋立舍。
从平远军起势至今,阙州没有半点消息。
陈京观自己带着一千人马,从盛州的边界往阙州去,路上越往南,房屋损毁就越严重。
有时还能看见挂在树上的婴孩,应该是父母为了让他等待援助挂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援助迟迟未到,而婴孩就在滔滔洪水中饿死了。
“到了。”
陈京观挥手,董辉便停下了行军。
眼前,是阙州城城门,当时花费万两修建,从盛州和廊州招募万民工匠,由工部尚书周原任亲自督造,可这门一修好,便开始实行官令制。
除持有官令者,不可入阙州。
但昔日的阙州城门总是敞着,外面的人能隐约听到阙州南市的热闹,门口的守卫两个时辰一班岗,整日不停的巡防。
阙州繁盛,自然就有不少想要将自己的货送进去的商人,在城门口周旋许久,多半也是货进去了,人却留在了外面。
如今的阙州城门,十丈高的墙里嵌着紧闭的大门,城墙上的南魏战旗却屹立不倒,越是靠近,越能看到更多的骸骨,有些甚至已经被洪水冲的面目全非。
而在离城门不足百米处,死者,多是背部中箭。
“他们跑过了洪水,却死在了皇城脚下。”
陈京观眼睛有些湿,心里不知为何,觉得当时的父亲也该是如此。
“替他们入殓。”
话音刚落,陈京观看到了不远处的草丛晃了晃,紧接着就是一个灰色的身影努力朝自己的方向爬。
“少将军小心。”
董辉想要伸手阻拦陈京观,但后者摇了摇头,起身下马,扶着刀一步步走过去,就当他要接近草丛时,城门打开了。
“谁在哪!报上姓名,有无官令?”
一个身着鲜艳盔甲的兵士扶着刀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巡卫。
“陈京观,没有官令,也不打算进阙州。”
陈京观没有停下脚步,他继续向草丛边走,隐约觉得那是一个和平芜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前面的士兵便快步上来将刀架在了陈京观脖子上。
“没有官令不得靠近阙州城!否则格杀勿论!”
士兵的动作激怒了本就忿忿的平远军。虽然他们只有一千人,可这一千人,刀上都曾沾过血。
他们起身下马,将守城的士兵围在中间。
“我今日不来阙州,是等着他来日请我进去。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今天只是带走这个你们不要的孩子。”
说完,陈京观推开了脖子上的刀,可守城的将士依旧挡在他面前。
“若不想让我们为难,你便不可再向前一步。”
陈京观看着还在努力朝自己爬的身影,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她在那里三日了,父母都死在我们箭下,可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说到这,守城的士兵顿了一下,陈京观听到了他喉咙里的酸涩,“我们给她扔过馒头,但是她不走,就一直趴在那。”
陈京观深吸一口气,看了眼眼前守城的将士,他看起来应该是新到任的小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南魏与北梁不同,实行的是征兵制,而在如今萧家王朝的统治下还愿意入伍的,多半是家中没人脉,或者还有些少年热血的穷人小孩。
“她若能爬到这里,我们便放她和你走。”
守城的士兵也不再拿刀抵着陈京观,几个人退了一步,将陈京观面前的路让了出来。
那个身影从草丛里爬了出来,她爬过的地方或深或浅都留着一条血印。
“不行!她根本没力气了!”董辉看到这样小的孩子,很难不想到自己的儿女,作势就要上前去抢人。
“她在这里三日都不走,是因为父母在这,刚刚我们入殓的,估计就有她的父母。她哪怕是死,也会撑着一口气过来的。”
平远军的将士多是失去过亲人的,听了陈京观的话,也便不做声了。
此时的日头突然出现,照在土地上将湿润的泥土和空气里的血腥气混作一谈,那女孩就一点点挪,在离陈京观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了下来。
守城的士兵看对方没有进一步行动,而且自己在人数上也处在下风,便试探性的往后又退了几步。
陈京观看出了他的意思,轻轻向他弯了弯身子,快步俯身把女孩抱在了怀里。
“多谢。”
怀里的女孩很烫,抱在怀里便知道应该是饿了许久。
陈京观将女孩放到了粮车上,把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女孩身上,又让随军的几个女兵照顾她。
“告诉他,我叫陈京观,他若不请我入阙州,他便永失广梁三城。还有,今天的这些人命,让他记住,我也会一起拿回来的。”
守城的小孩不知该作何回应,便只好先回到城中报告长官。
陈京观看着眼前的士兵。他们改了当时父亲所穿的制式,镶嵌了些华而不实的宝石,将更符合南魏人身型的短柄剑改为了昌安营的长柄刀,更显得不伦不类。
“少将军,现在我们去哪?”
陈京观起身上马,看了看胸前女孩身上留下的血,然后定睛那大笔一挥写下的“阙州”二字,不忍发笑。
“回家,等着他请我入朝。”
算是用21岁的笔写了18岁那年的故事
第2章 广梁水患(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