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后剩闲

没想到那件事这么快就被看破了。

林歧荣被父亲指着脸面叫骂,老人嘶吼着斥责,蹒跚着步子掌面就要上去。林母连忙上来拦人,却被林济堂一声喝退,悲哀地站到一边。

左脸挨了父亲一个耳光,麻木压着痛,却在他的字眼里愈发厉害。

“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许和那些人纠缠,不管是国民党还是**,你一个都不要掺合!要是惹了祸怎么办?你出了事,我跟你娘怎么办?是历史的教训还不够么,你偏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要是人来你就糊弄过去,一个都不要得罪!”话讲完,还有满腔的怒气消不干净,直喘粗气。

禁闭着唇不敢讲话,林歧荣还在反省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预想是背着父亲用家里的钱置办药品给予前线的战士,虽说只是绵薄之力。也没想着一次做多大,只是少量多份地做着,先前也有不少药和生活用品送去了,别人都不晓得,只与几个亲近的朋友讲过。

林歧荣胡乱想不出,脸上青红的印痕带着灼人的炽热。恐怕是自己某处的疏忽结成了这一因果,只好沉默着收受。

“你怎么不讲话了?刚才同我反驳的时候不是咄咄逼人么?”林济堂恨不得像儿时一般惩戒他,那时痛的泪水才是他牢记的证明。

林歧荣不言语,知道长幼尊卑,不敢贸然。

他的母亲站在一边,神情憔悴而望向一旁,自小就是这样的编排,她从不插手丈夫对孩子的教育。林济堂教诲的成功性她有目共睹。

“你偏要让我们伤心你才高兴?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连着血脉也痛得到心坎里!”

林歧荣闻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存在于七年前的影子。

儿时的记忆不清不楚,还是后来听母亲讲的。他们曾在年轻时收养过一个孩子,比自己大了不少,小时候也是多亏了他的照顾。家里父母多忙于业务,长久没有空闲,小时候的自己又闹腾,偏不要陌生的人靠着,辞退了不少保姆。可他一抱就安稳了,抱着抱着便长得能跑起来拉着玩。时间短暂,后来也都送去念书,时间漫长,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在家里待了十年。

据母亲亲口讲,当初捡个孩子确实是为了给自己当个伴。后来感情也就割舍不掉了,像是紧张的绳子牵着父母的心。后来在新潮的学校了解不少,那孩子说什么也不肯,偏要出去跟人闹革命。林歧荣的父母管不住他,只好容他去。

临走前每每叮嘱也拦不住偏生压过来的命运。

在林歧荣20岁还在大学里念书那年,那林家收养的孩子被国共的矛盾牵扯,成了四一二政变中被迫害而死的人之一。没人告说他的下落,警局发下的失踪成了最后无奈的尾声,说寻的人也一而再地掷地无声。

那满布黑白的灵堂林歧荣怎样也难忘,那堂前的棺椁里只装了件兄长他最欢喜穿的衣服,和逝去的痛楚一道被埋进深土。

像做梦似的,林歧荣快记不得那面孔了。

林家人一统地缄默不语。父母更是再三再四地警告自己不许,生要将他与那政治漩涡偏离,林歧荣也就不敢冒犯,做着人人心目中不争不抢的平凡人。

“没忘。”他低哑着声音,屈膝下跪,脊背挺直红着眼讲话:“是我对不起父母的养育,还想您原谅,歧荣不会再犯。”

林济堂听着他一字一顿的恳切,却没有轻易相信。

“你发誓,当着他的面讲!”

林歧荣咽了咽口水,打消了犹豫的念头,朝着方向伸出指头半握着手,信誓旦旦:“好,我发誓,我日后一定听从父亲您的话,不涉政,不惹事,不做重蹈覆辙的事。”他如释重负地放下手,一时也只讲出些有的没的。

不尽人意,林济堂作罢地挥手回房。

“明天开始慢慢着手管理商行的事,过两天商会有场酒席。学校那里就不要去了,那种地方只会让你心乱。”

林歧荣试图反驳,欲言又止没追上人影子。

母亲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劝着,他也只好闭了口。

“你家里怎么样,我只别人说过,很想听听你的见解。”林歧荣拿着母亲做的糕点递给他,“尝尝看,刚做的。”

“…谢谢。”黎野接过那一碟花色的小糕,愣愣:“不都和外面传的差不多么,还问我做什么?”

“我想听听你亲口讲的,有机会不想浪费。”

黎野看看他,眼睛里毫不犹豫的疑惑,没有急着回答,思索着小咬了口那块青绿的糕。甜丝丝的味道弥漫在舌尖,倒也不腻味,无异是份够美好的宽慰。

“是来找安慰的吧,想听听我的惨状?”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林歧荣忙解释。

黎野小口咬着嘴里的食物,笑眯眯地看着他:“老师有心我很高兴,寂寞的时候不妨聊聊。之前许老师在的时候我可是插不上半句,好不容易等他跑了。”

“你一个男孩怎么留了长发,不觉得不好打理么?”林歧荣又记起一茬,想去抚半途又收手。

“很特别?我总不能学大清的老人留辫子吧。我看林老师留了好看,就也留长了。现在不上学,只是闲在家画画儿,不怎么要打理,也有不少时间,除了不方便洗倒没什么在意的。”黎野光顾着吃东西,嘴里塞得满当,仍然不忘跟他讲清楚。“寒天里还能保暖,我可不是为了漂亮。”

“真的?我看你老拨弄你的头发。”林歧荣忍不住拆穿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言。“我的眼睛可不骗人。”

黎野气恼:“很长时间不去剪了,很容易挡着眼睛。”

“那倒是,我也有这种困扰。起初我父亲也不喜欢我这样,不还是被我劝服了,不影响我生活就是。”林歧荣仔细瞧他脸,“你这样的确更好看,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孩子,许晤就这样讲的。”

“正常,见过不少这样说我的。”黎野把空盘搁在木花的桌上,清脆地响了一声。“你说你想问我家里的事情,想问什么?”

“听说,你和你长兄的妻子…有一腿?”林歧荣下意识地问他,还刻意委婉。

黎野嘴里一口没吃完,险些噎住,立刻反驳:“这什么话,你不会又是听许晤讲的吧?我像那般毫无底线的人?这样过分的笑话还是少听的好。我连我大嫂的面都没见过几次,许晤不是觉得我像姑娘吗,怎么讲得出这种话?”他又笑得厉害。

“不是许晤讲的,别怨他,不过他也挺好奇的,听你说清了就好。”

“我还以为林老师有些辨别是非的能力的,小心被别人骗了去,林老爷的家产丢不起呐。”

“是是是。”林歧荣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喜欢这个哥哥,恨不得杀了他,倒也干不出偷情的事情来。”黎野摇摇头,方才笑的劲头还没过去。

“和传闻里的一样?因为他的好赌懒做?”

“是,不过是一部分。不然我也不会赖着林老师家里,实在是难熬。”黎野抬手扶额,苦涩的回忆涌上心头。“或许是我见识少,受不了多少。”

林歧荣出言安慰:“论我也受不了。又不是亲生的孩子,想搬出来便自由好了。你也够成年了,自有能力独立。我父亲还给我安排了他的业务叫我参与,都不许我回学校教书。我还挺羡慕你的,可以自己做决定。”

“林老师要变成林老板了啊。”黎野意味深长地说:“那多仰仗?”

“我又不欢喜经商,怎样做得好。”他很怨气。

“还记得么,我们在商会也见过的。陈家的纸墨生意红火时我也管过一段,恰巧替养父出面商量,我们的缘分是早于学生老师的。

“倒不是我刻意,林老师的面貌也叫人一眼难忘。”

“是吗?父亲也嫌过我生的清秀。”记忆里林济堂总嫌自己优柔寡断,当不起大事,领来的那孩子在时更是说得厉害,惹得他这样不争不抢的人都要嫌偏心。“不过比你,我差的可不是一点半星。”

黎野笑笑。

“林老师有没有人追啊,这样好的身世条件不主动总也不缺人喜欢。”

林歧荣想来实话实说:“确实有不少,多半是和家里关系搭界的,都是来攀关系,认识久的也只有那些人,实打实地相处下来谈得上感情的更是少见。我也看得明白,喜欢我这外表功夫些的,没什么人在乎我心里想的什么。”

“你参与□□的事也没几个人知道吧?我看你都没敢和家里说。”

林歧荣反问,“我还是好奇,你真的不是?”

“非也,我比较惜命,实在是怕死。”黎野强笑,偷着瞧他。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就算我曾经是你的老师,我们也没什么交集,这不是你自相矛盾了么。可别说是你的同情心作祟,你也没有问我要什么钱银当报酬,依我看,你可不像是那种充满善意人。从前在学校里,我还见你和人闹矛盾,人前倒是不言语,人后鬼鬼祟祟作了不少坏事。”

黎野凉下面孔:“虽说我各不沾身,也不愿意留下案底,还给自己留条路,方便不少。”

“你是画画的…是画家?”

“不指望赚什么大钱,糊口而已,更多的是爱好。”黎野四处张望,最后目光又落到他身上,“当然,财运不济的时候也要干点别的。不知道林老师有什么兴趣爱好。”

“别的,比如?”

“比如,救林老师的时候我就拿了些钱。虽然不强求,我也想做个守财奴。”黎野朝他挑眉,嘴角上扬,“很俗,但使人高兴。”

“原来如此吗,那怎么不要我的钱?”

“不需要,我和林老师又不熟络,怎么好意思。”

林歧荣越觉得人奇怪;“那现在睡在我家里就觉得舒坦了?原来你还是这样能言善辩的。”

“不是你叫许晤让我来的么,怎么叫我?”

林歧荣一愣,随即恍然:“原来是这小子又捉弄我,我可没讲过这话。是许晤这家伙自作主张!”倒不是因为黎野的借住气愤,只是愤愤不平又被人摆了一道。

“许晤是你很好的朋友?”

“算是,近来和我相处久的只有他了。”

“起先是许建笙,我没想到许晤也会盯上我,林老师不觉得奇怪?”黎野从椅子上起来,走了几步。许晤我不清楚,许建笙可是国民政府的新秀,他见了**可是唯恐不灭啊。你不怕惹火烧身?”

“我又说不上是□□。”林歧荣狡辩。“许晤我了解,他不会出卖我的。”

一声轻笑。

“你说…许建笙找你了?他讲了什么?”

“没什么,问了些关于那晚的事。放心,我也不会轻易出卖你的。”

“嗯,希望你的判断是正确的。”黎野背对着他,继续说,“看起来你们的情谊确实不薄。但这个时节谁说的准呢,万幸,这场仗快打完了,可到时候国民政府对**的清剿只会更严。这建议,我是出于对林老师的感激。”

“你真是让人奇怪。”

“还是麻烦林老师了,不仅给我提供吃住,入夜还给我送点心。”黎野说着,右手指尖从自己脸上划过。

“下月的商会酒宴你还去么?你应该比我知道的要早。”

“那要看我和家里商量的结果了,陈江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黎野想起些,“林老师不去学校教书的么,怎么有空管这些。”

“我会安排好的。”

中华民国南京政府外交次长郭泰祺与日本陆军中将植田谦吉分别代表本国政府于1932年5月5日在上海签订的停战协定。又称《上海停战及日方撤军协定》。根据协定,中**队不能在上海布防,从而使上海门户大开,为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提供了条件。

风雨暗夜前的夕阳失足坠进了坟墓。

这年的春已比不上往年的冬,刺骨的冷风盯着人不饶。晴天的阳光也像囚笼,木讷地照着人,失了魂魄。

感觉有点寡淡。可恶。

(狗刨

第8章 春后剩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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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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