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疲倦不知

会期提前,在战事结束不久。

霓虹灯照在海滩外头,酒厅里是黄白的琉璃雕饰灯。

商会的成员四下里都来了,没有提前布置得多好看,本身厅里精致就得不得了,来的也是有名气的富商大贾。

想来想去都是些见惯了的大场面。

繁复得找不出词汇去形容,看了来去也记不得细处。

内容也只记了大致,说是整顿商业,不为外面的战争而乱了阵脚,还有许多各处的安排合计。对人来讲,都是些不清不楚的。

林歧荣有一丝诧异。

毕竟人黎野也是为家里忧着些事务,只是他是陪着姜氏的小姐来的。前面也没听过他讲,多看看那姜楠的俏玉脸庞,隐隐觉着眼熟。

算来感叹,过年之后黎野实在呆不住,不好多劝,也就让他离开了,讲究来还是冒昧的。一别两宽,倒是半月不见。

等完父亲安排的事,林歧荣含着疑同周边勾搭来的长辈讲话,无意里总往那一方瞥。年轻人头发剪了不少,只有些许的发尾翘错着。一身衣服简单,只跟在人大家闺秀后面沉默于语。

林歧荣木讷地看着,失神地盘算怎样和人搭话。不想黎野也觉着奇怪,偏一回头就对上他澄透的眸子,似是惊鸿,两面愣着看了许久。身后来人,隔在林歧荣中间挡了去,不见才慌神,忙闭上眼安稳逃窜的心跳。

“林少爷,许建笙要见。”

那也是这次会上的主人公,这次会议还多亏了许建笙替国民政府的经济部出面。

更不晓得打的什么算盘。

终于得空,才好见上面,“我买了你的画。”林歧荣对黎野讲。

“画?”

“嗯,那幅春江燕潮。”

“你喜欢我的画?”黎野忍不住笑,“是春潮江堰。”

林歧荣一番沉默,许久:“我很喜欢那幅画,抱歉我没记清楚名字。”偏开头,不止是愧疚,自己对那张彩色的作品的一些疏忽真有些许荒唐。

“你喜欢,我就多画画。”黎野这么讲,脸上是轻浮的笑,“只要林老师有钱。”

上课铃敲响了个把月的沉寂,了断了战事。学生如期而至,不起眼的空位被迁移的桌椅顶替,昏黑里发作的悲哀吞进喉咙。

除去姚燕,几个名字都在回忆里锈迹斑驳,蒙络灰尘。林歧荣忍不得断送这般师生情缘,颇也不甘去做违心的事,一再地与林济堂起纠葛,争论多是无用处,归根还是又无可奈何地拖延。

拖沓来去,也只是延倒这个学期末底,答应从学校请辞。

指尖落根洁白的纷尘,愈然消磨在声声动挪里,情所深处利落地断裂开,笔头掉落下来,摔到地上也发响。

偶尔看见那个属于她的位子还会心悸。

很少有人问起那些不久前的过去,只会沉默作罢,最多是闲言碎语。

这个时候的死亡显得尤为苍白,看不见扬灰散气,顾不及过往春秋,尚存烟火交替。

唐清河忙碌不及学校的事体,交了他任务,一个作为老师就应当做的职责。林歧荣好奇别的事体,不想在这关头碌碌无为,恨不得上了前线冲锋陷阵。

上级只叫他保持。

林歧荣在□□里显得高档,像是人人手里捧着的星光。

他的教导能力无可厚非。接替了校长唐清河大部分事务,人人都瞧见他的前途,也不得不抽出空应对旁人的刁难。

许晤还时常打趣几分。许建笙也到学校来过几次,带着那个视察指导的理由,为此林歧荣也有理由嗔怪他表弟,少也有说照顾许晤的借口。

“他可同我没干系。”许晤解释得简单。“是你的身份太惹人注目了,一个少爷来做这个职业,不得不让人猜忌。”

林歧荣自以为无妨:“怎样?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你的确该听林叔的,我老是担心你的安危。”

“我有我自己的决定。”林歧荣还是这样讲。

误以为是个寻常天。

林歧荣看着眼前灿笑地候着自己回答的男人,眉头拧得厉害。“我不记得我有惹到你们。”只觉得无可奈何地厌恶,对他们无止境的试探胁迫感到恶心。

“林老师不必将我同他们谬置一处,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那很不好意思,我并不知情。”林歧荣直言不讳,“我只是不希望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事情上,我还有课要给学生上,没时间在这里猜测什么。”

他转身欲离,被男人的手下拦了去路。

只好扭头去看镇静自若不言语的人,“我不懂,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林歧荣微眯眼看他意味深长的模样。

“我来找我的妹妹。没记错的话,林老师也有个妹妹。我只是怕她出事,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我很担心啊。”

“你的妹妹?”他根本不记得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兄长,整日被这样迷乱的消息弄得不清不楚。“说话要有证据,我可对您没印象。莫非是试探我的意思?倒不必这样麻烦。”

“林老师不要误会,沈某这番前来的确没有那个意思,可能我同事的领导给您留下的什么印象过于深刻,对此我感到抱歉,但我真切没有潜藏的理由。”他翘翘指头向身边的几个人,“你不用在乎他们,只恐怕给您带来不便,我也很不好意思,可也只是出于我个人的习惯罢了,千万不要想多了。”

“那么你证明给我看?您怎么称呼?”

“我叫沈庭芳,林老师。”他笑笑。

“没必要这样麻烦。”林歧荣早打心里对人下了定义,“别做无用功。”

林歧荣强推开眼前碍着自己的臂膀,身后男人摇摇头指挥手下饶自己去路,背后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捉弄的意思。

“有人指名道姓地讲学校里有**。”沈庭芳交叠手的指掌放着,没有笑容。

林歧荣一愣,猛地回头去质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连政府都逃不过被**渗透破解的机会。”沈庭芳眸子看向左边的窗子,也瞥见数棵青长的植物,正是春寒料峭的日子,枝条上也漫出许多处萌芽。“更不必说学校这样轻松的地方了,想来林老师肯定心知肚明,学生的情况,你比我要了解得多,也想借机与您参考,也不敢妄下定论,不然要叫人说是信口开河了。”

“你们内部的问题都解决完了?还有空到这里论东论西。说来说去还是这样的理由。”

“当然,上午刚枪毙了好些叛徒。林老师好奇我也可以讲讲。”沈庭芳边说着边想看人脸色,被林歧荣一个背身挪移开了。

“多谢您的好意,我对这些事情就不多掺合了,这样的乱世,不该听的我知道的越少越好,毕竟是政府里机构的私事,我一个外人…还是算了。”林歧荣一向知进退分寸,此时一如。

“林老师也是这样对他们讲的吧,倒不必多克制自己的求知欲,不值一文的小事讲讲又无妨。”

“你说要找你妹妹,怎么又牵扯到□□了?”想从言语里套出他的目的,尽管这样职业的人一概约莫雷同。“再说现在国难当头,还谈这些不大适宜吧?”林歧荣转过来正视他,目光明媚如炬。

沈庭芳挺了挺腰板端坐着,随口道:“她叫沈穗,您班里那个。”

只记得她和姚燕玩得很近。

“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林歧荣随口一问。“我记得她讲她是家里独生的。”

“是吗?”沈庭芳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和我的关系一直不大和谐,家里人又没空照顾她,只好叫我来了。她好几天没回家了,我听说她在学校便来问问。”

“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来学校了,我还以为她…”,发觉这样了断不合时宜,林歧荣欲言又止。

沈庭芳张着口一脸惊讶,有些坐不住了:“她不在学校里还能去哪,她的同学知道么,会不会是找朋友玩了?”

“我问过我班里的学生。”林歧荣随后默默摇了摇头。

“林老师。”沈庭芳眉眼落下来丝微的担忧成了压抑的狠戾,“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我不清楚。前些天还在打仗,因此就失踪了不少人。”林歧荣转念一想,“沈先生应该比我清楚啊,您不是在国府稽查处工作的么,想必查个人不是难事,何必费心来询问我?”

“您应该早就知道了不是?”林歧荣继续道,“不用这般试探我。”他也冷下面孔,变得平静。

沈庭芳没有直答,又莫名其妙地笑,“她的下落我会查,**的事我也不会放过。”

“这是什么意思?”林歧荣懵懂不解,装着痴而笑了笑。

“还麻烦林老师顺便唤声许老师,就说许建笙的名字。”

人走时还落了句叫人奇怪的话,再怎样不平也只好先压下去。

林歧荣眼看人走得迅速,于然应召叫了许晤,自己去忙工作了,心想果然看不透国民政府的人心里胡乱作的。

躲不及掩耳盗铃。

黎野站在陈家宅门前,支手叩了。

眼熟的陈家老仆开的门,佝偻的老阿婆手里还提着扫帚。看见来人脸色润了许多,连呼带唤地给人请进门。

“老爷!小少爷回来了!”眼瞧着她那扫帚,就被人随便往边上的草坛一甩。

黎野随手将门带上。

平常地往四边看,还是如初的平静。

院落收拾得干净,院里不少之前他栽下的大小绿种都繁茂得很,看得见有人在不见得时付出的心血。当时也是随性,偏着能成几株即可的心思栽了遍地,逐渐疏忽了。此刻看见还幡然醒悟。

自己不上学,一心也无事可做,少年不受陈默元的拘束,老人一直对孩子无比的宽泛。一日的兴起,黎野从院子角落翻出来一把铲,忘了从哪处弄得了草种,陈老还在忙生意,一下午家里没人。等人回家来,陈江舟看得不高兴,将人栽好的树苗给折了。等老人回家,就只看见一地的狼籍。

还有惺惺作态的陈江舟。黎野气不过,也不喜去跟他闹腾。

此刻陈默元从房里着急出来,褶皱的脸上笑容的痕迹慌不择路。“回来了啊,快进去坐坐。”他步子不轻松,伸出苍老的掌要去抚年轻人的肩。

黎野退却,让开他的动作。

“老爷。”他摇摇头。

陈默元作罢,黑瞿的眸子里复杂。“江舟还没回来,你不用担心。”

“嗯,我在闸北的房子住不了了,想着回来好。”黎野的眼眸像一潭水,看不见底却清澈。

“好啊,回来好…”陈默元不知忧喜,“那这些月你住在哪里的?过得还好么?”

“嗯,我在朋友家住了,惹了点事情,怕麻烦你,就没有回来过年。也不好多耽误人家,就回家了。”黎野拉拉衣服领子,微微叹气,像是抱怨,“我不想和他多吵,没有意思,烦心。”

陈默元常见得家里孩子纠葛。

陈江舟天生比黎野要高许多,瞧着都高上一个脑袋,更不提他自小跟别家的孩子打架斗殴,大来还总是惹事生非,数不尽与人家起了多少矛盾,上海滩的混混流子都叫他弄了一遭,绝顶的风流纨绔。

自打黎野进了家门的那天起,陈江舟便暗自盘算着。看人长得不错,便悉心去挑逗,惹了冷脸还不痛快,愈发过分出来,惹得一往无情的人也无可奈何地发起火来。

往后的事他不乐意提。

每每都咽进齿牙里。

任谁也受不了这样一个引狼入室的境地。

黎野身上不方便,从伤了来就没法跟人打架,见了他也避之不及,又不是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比喻说,就是个水火交融焚心的苦痛折磨。

“那就好,江舟不懂事,总是给你添堵,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啊。还是我小时候太宽纵他了,就因为他没了母亲,想着让他度日无忧地生活,没想到却酿出了这样一般…”说着,陈默元话理一道道地往外拐,又该说起那陈年旧事的愧怍。

陈默元现在也管不住陈江舟的横行霸道,反而常常被这个牵着血缘的儿子扭得团团转。

“这不是您的错,您不用这样。”黎野不好意思听他说了,耳畔都腻味了。

他连往里面去,没留话。

对陈默元也是如此,黎野与人相处总带着鞘壳,短言暂句的话里外都是礼貌的回应。

他是没了父母亲的,小时候在外漂泊惯了的游子。

还是一叶舟,长久在雾气里彷徨失措,挣扎着抓不住救命的稻草,望来望去不知归途,不理人间,长在一隅孤岛,生的根钻进骨头缝里。

有些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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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却
连载中川行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