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熟

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日本为了转移国际社会的注意力,并试图侵占中国东北地区,决定在上海制造事端,日本海军突袭闸北区。第十九路军在总指挥?蒋光鼐和军长?蔡廷锴的领导下奋起抵抗,给日军以迎头痛击。

上海陷入初春前的最后一场暴雪。

悲苦的人民心里挣扎着呼唤未来,在硝烟炮火里苟延残喘。

尽管偏远地区的**者无法为此献出力量,潜伏在上海本地的组织成员也在暗中举办抗日活动,或参与潜伏的行动。

闸北边租界成了孤岛里繁华的净土,隔着江水眼看炮火纷飞。

学校里早放了假,省得人在烟雾里迷失。

幸运是指望不上的。战区周边的房屋成了僵死的目标,被炮火砸得坍塌,血泪的哀嚎在腥味的空气里弥漫,昔日的街道成了无名人的坟墓,军人的尸体与百姓的残旧身体恍若无人地抛在路面,像是灰白土地的血色花纹。

成千上万的东洋人觊觎着上海,又被一批批英勇的国民军抵抗,连海水都泛着血花。

黎野在那白日也被催命的火光驱逐,往日得心的宝地此刻像烧开的水,滚烫得厉害。陈家人倒是也在租界里,远比战火纷扰。他也只得匆匆拿了几样东西,拉着行李来不及赶逃又被浓烟熏得咳嗽。

应是太平于人太过梦幻,自打来了上海作人家的养子,黎野便过不了几日的好时光。

远的是自己的新生面孔认得娇韵,辨得不清被不少人当作女子,又腼腆地不乐意多纠缠,叫几个好吃懒做的混子盯着还散了不少的难听外号。

近的事体,也就是黎野从那家里搬出来的缘由。那陈家老大不求上进,整日只晓得赌牌开钱,外头的翻云覆雨多得数不清,家里的妻儿像活生的摆设般被当的一无是处。陈江舟对家里不敬,自然也瞧这新来的小弟不顺眼,附和着狐朋狗友总为人设置胡乱的冒犯。着实是忍让不及,看着陈老爷的面子黎野也不好害他,成就了自己背着名头逃出来独居。

这一生事,黎野忍不住犯难,自己的去处成了问题。

也不好意思总麻烦朋友,之前刚搬出来时便是没有去住在同学里的朋友家住了近月,认识了不久的同学倒都心地善良,也着实是为难,还轮换着只有几个朋友家里都留了留。最后才腆着脸去询陈老爷,得了如今的地盘。

自己都忍不住苦笑,黎野低头瞧瞧自己的略显贵气的衣服料子穿在身上,手上提的深色皮箱,里头放着些没用的玩意,慌张之下觉得自己莫名滑稽。

脚下走走停停,要到了人家门口却又止步不去,面子上又难看,拧着眉头收了几欲敲门的手退了出去。黎野初来乍到年纪轻轻,还不认识怎么陈家生意上的朋友,自从退了学除去日常生活连门槛都迈不开。能认识几个朋友都算碰上巧了,出了校门和那几个人之间也跟陌生人似的茫然,黎野脾性善变,时常冒出几句话来惹人不快,还多亏了这几个自始至终的宽纵平和。

总觉得像隔着屋檐,走不近。常常眼里他们的笑太过苍白,以至于黎野麻木地无动于衷。

黎野转头欲离,眼里耽误着疲累。

“黎野!”身后传来一阵呼唤。

缓慢地转头去看,发现是方才那户住的同学。姜楠是刚逛街回来了的,她身后还跟着个保镖提着各色的包装袋。出于礼貌,黎野淡淡地回答:“你好,我路过。”

姜楠家里是上海滩有名有姓的,父母都为国民政府做事,不愧是有编制的人家,却不铺张还住在一间不大的宅子里。

“你怎么上这里来了,也不进去坐坐。”那小姑娘好客,拉着他的手就想让他跟着自己回家,漂亮的脸蛋笑起来很好看。

“我家里闸北太近了,房子被日本人的炮弹波及了,**也打得厉害,可不敢回去挨枪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停呢。”黎野如实说来,叹了口气。“你倒是想的开啊,还买衣服去,有钱人就是海阔天空哪。”

“你可真是倒霉了,要不要先在我家里住着?”

“不用了,我有去处。”黎野难得冲人笑笑,苦涩滋味撒在心头。“你知道的,我有本事,没必要留着给你添麻烦,你帮我很多了。”

姜楠还是放不下心,依据往日的相处,她也知道黎野的性子:“真的?那…那有事再来找我,我这随时欢迎你。我们是好朋友啊,不是吗?”

黎野没有回答,步子紧了。

朋友也不好意思多打扰,不说情面,黎野也没有那样的想法了,吃人嘴软,拿人手软,黎野吃不消人家的拘束,颇渴望自由。

“你的伤好些没有?”趁人没有走远多少,她又关心不断。

“好多了,以后再来找你玩。”

“你还去上学吗,我们都挺想念你的。”

黎野捋捋头发,将额前碎发往后退,说着:“会见面的,不差这一年两年的日子,上学是什么好事情么?还要费心思做作业啊。”他又开始开玩笑了。

“再见。”黎野头也不回地在人无言里走远。

拐入一道街,黎野不急着继续走,反而从兜里掏出个纸包的糖果塞进嘴里。酸涩的味道让人眉头紧锁,随后酸腐躯壳下甜蜜的味道在口腔里发扬,一股浓烈的水果甜味,是他一直喜欢吃的牌子,口袋里的几颗糖是空闲时间的一丝慰藉。

“很辛苦吧,跟了我一路。”黎野靠着墙壁看向那位脸上挂着茫然的陌生男人。

那人看着他,两人目光交织在一块,一言不发,那人转身又想躲。“我不值得许晤老师这么上心,我已经退学了。”黎野没有动弹,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模样。

许晤被人准确地叫出名字,虽然不意外自己的尾随被人发觉,这样直接的面对面还是让他迟钝地愣在那里,倒是没有恶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一个人无所去处想替你想想法子,没想到被你发现得这么早。”他脸上挂着不明显的嬉笑。“不知道这些天里你过得好不好呢?”毕竟面对面了,许晤狡辩似的东扯西扯。

“我很好,不需要许老师费心。”

“那你的住处怎么办?那炮火可真是不留情面,你说怎么偏偏就让你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受着苦。有家还难回,真是…”

“你找我有事情?我们是比师生还间隔了一年的分别,许老师就不用散播着廉价虚伪的同情心了。不管你是那方面的,我只能说都同我毫无关系,我对那些党派纷争不想掺手。”黎野看出他话里有话,这些语言听到心里也膈应。

“我真没别的意思,瞧你眼熟我又不敢随便来认,不只好跟着你了吗?”他说得头头是道。

黎野没有接他的好话:“听说你要跟国民政府了,和你那个表兄做事?”一想他也有头绪了,“这是想替人办事先抓个功劳?还是觉得我像那个替罪羊?”

“不不不,我没想过参加国民党,更没有你说的那样,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没法跟林老师交代。”许晤被人堵得厉害,忽地眼底闪过一丝灵光:“你不是几个月前救了林歧荣一次么?他自己没空就叫我来寻你的,这不是报恩恰好的机会么?”

黎野半信半疑,仗着自己本来就和许晤没几节课的关系还离了校,随即口无遮拦:“都说你和林歧荣玩的好,难怪你这么关心他的事。你不是去年还说和他势不两立么,家里扯的关系还是认命了么,都替他跑起这么远的路子来了?”

“你这不是说笑么,谁家里没有本难念的经?你和你大哥陈江舟不也闹得不可开交吗?”

“别跟我提陈江舟,我看见他就难过。”黎野故作姿态转过头气恼。

许晤本来只将林歧荣当成学校教书先生,放心里也只是把人当作竞争对手,他们的正式相识还是家里关系搭的梁,一个家里富得不得了,一个政府的关系户,起初许晤根本不想搭理家里古怪的

安排,好胜心作祟也不想服人。虽说家族的目的也只是想勾搭上这户高枝,想从事行个方便。还是时间的推移让许晤被他清透自然的性格说服了,相处之下也是欢心。

“是是,去年那是我心思太窄,都不知道林老师是这样好的人儿,一熟才感觉从前的我似个一叶障目的蠢货,错失这样好的朋友太可惜了不是?这不,还想着帮帮他,也算是为了缘分。”许晤一脸的可惜,像是捡了什么宝藏似的感慨。

“嗯。林老师是挺好的。”黎野看他死缠烂打的意思只好扯了扯嘴角来迎合。“没必要了许老师,我和你又不熟,我怎么清楚你笑脸里万一的阴谋。何况欠我的是林歧荣,和你没关系。”

“不啊,你看我多真诚。”许晤笑得更加高兴。“别多想,我只负责传个信儿,具体的还是要找林老师,我跟你讲啊,他家里可大了,不差你这一个两个的房间,没事也好唠唠家常。你不想多认识认识他么?他可是林家唯一的儿子,多少人想和他交朋友都来不及,再不济也能借机敲他一批。”说着说着到心坎上了,捂着脸笑得合不拢嘴。

的确,林歧荣作为沪上商界会长林济堂的儿子,无数人争抢着要和他联系上,这样的机会真的堪比破天的富贵。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国民政府早就想方设法地建立合作协议,连初来乍到的日本人也有传言同林济堂有过交流。

“是吗?我对钱财也没那么大的需求。我只要能生活的财产就足够,你也晓得老陈家不缺这点钱。”黎野觉得他有趣,还想勾他信息。

“是吗?有陈大少爷那个败家的吞金兽,还能有多少钱?不过随便你咯,我还是很佩服你当机立断的本事的。你看上什么都行啊,林家又不止数不清的钞票。”许晤摊手笑笑,拿他没办法。

“这是看林歧荣的面子。”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残却
连载中川行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