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达修士的屋子果然是最好的一间，阳光温温柔柔的透过窗户洒在地上，陈旧却仍然柔软的羊绒地毯被晒得暖呼呼的，红砖砌的壁炉里并没有燃起火焰却仍旧给人以温暖的错觉。
浅井清桥在地摊上蹦跶了两下，随后将从自己房间里带来的破旧床单铺到房间中唯一的一张大床上，免得亚达修士看出什么端倪，虽然他心里知道肯定是亚达修士同意了玛利亚修女才能将这间屋子借给他们住。
在这里，阳光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奢侈品，所以有能力在家里安窗户的人家一般不会设置什么窗帘，除非是那些“注重**”的贵族以及皇室。
费奥多尔站在门前的阴影处冷眼看着浅井清桥忙来忙去，丝毫没有想要帮上一把的意思。
直到浅井清桥用一块破布将那扇往屋子里投射阳光的窗户遮住。
费奥多尔愣了愣，下意识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像是在克制什么。
银发少年一屁股坐在窗沿，十分友好的指了指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椅子热情邀请：“费佳，快来坐。”
那双紫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费奥多尔放下手，脱下鞋子踏在了那张柔软的地毯上，
“很软，对吧？”浅井清桥欢快道，一直苍白的皮肤都似乎漾起了红晕。
木门被敲响了，玛利亚修女将他们今天的午餐送了过来，算是给受委屈的孩子的一点点小小的补偿。
浅井清桥礼貌道谢，十分热情的将修女送出了房门，随后兴致勃勃的看向餐盘里的食物。
经典款土豆泥，里面的盐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分量要比前几天少好多——更准确的来说，食物的分量每天都在减少。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孩子们每天搓的麻绳因为大雪封路没办法带到集市上去售卖，贵族老爷和那些有资格保有善心的地主们都不愿意在这样大的雪天出门，救济院已经很久都没能有新的进项了。
但这并不是两个刚脱离“孩子”称谓的少年能够解决的问题，像他们这样骨瘦如柴一看就没有力气的人，即使是地主也不会愿意雇佣他们的。
毕竟现在可不缺找不到工作快要饿死的人。
浅井清桥两口吃掉自己份的土豆泥，又将勺子叼在嘴里，懒洋洋的看着费奥多尔一丝不苟的做餐前祈祷。
至于他自己？他又不是很信神，每次祈祷也不过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有些无聊，于是他烧起壁炉准备说些废话。
“费佳信神吗？”浅井清桥托着腮，声音含糊显得有些粘腻。
费奥多尔看了身边的小室友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透露出“你是不是傻”的意味。
浅井清桥被这个眼神逗笑了：“我觉得费佳看起来不像是信神的样子。”
黑发少年吃掉一口食物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浅井清桥满脸无辜：“直觉。”
“你的直觉不是很准，”费奥多尔微笑道，“对于我来说，‘神’之所以是神，因为祂离人很远。”
浅井清桥歪了歪头，眼睛里透出纯然的疑惑。
费奥多尔没管他：“如果神落入人间，那么‘神’不就跟人一样了么？”
“那样脆弱的‘神’，我不需要。”
浅井清桥努力动了动脑子：“所以说，你信的‘神’……其实是一种符号？”
费奥多尔纠正道：“不，我仍然相信在人死后能上天堂，神也会派下他的孩子来人间救苦救难。”
“在我看来，神不是符号也不是象征，‘神’就是神，他高高在上的坐在天上，我们这些凡人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浅井清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说话。
但费奥多尔像是被激起了谈兴：“说起来，托利亚你对于那些孩子们怎么看？”
浅井清桥一愣：“什么？”
“抢劫，漠视，暴力那些孩子给你展示的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方面吧，”黑发少年好奇似得的问道，“但你似乎对这些孩子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样子……”
哦，那些啊。
浅井清桥眨眨眼，组织了一下语言：“怎么说，我其实挺理解他们的。”
“理解？”费奥多尔微微睁大了眼，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浅井清桥抻了抻身边破旧的床单，平静地说：“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不就是这样吗？为了抢夺仅存的生存的资源而不惜一切，甚至伤害他人，这仅仅只是生物生存的本能而已。”
浅井清桥背对着窗，阳光在他身后洒下晕轮，他的腰背挺直，身形单薄，银色的短发搭在他的颊边，流露出神性的美感。
“生命拥有活下去的本能，我也不例外，”他轻笑着，“如果他们是在我饿得不行的时候来抢我碗里的食物，我肯定会把他们统统揍趴下。”
“这样看来，我或许要比他们还要虚伪呢。”
费奥多尔不说话了。
木柴被火焰烧灼着发出“噼啪”的炸响，透过蒙在窗上的破布能够隐约看到太阳的轨迹。
在冬天，太阳总会落下的很早。
浅井清桥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手中的勺子缓缓滑落，在即将可到桌子上时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拿走。
费奥多尔将餐盘放到门口等待前来巡查的修女收走，他站在昏暗的走廊四处看了看，随后转身关上了门，想了想，又栓上了门闩。
少年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半个小时后。
银发少年趴在桌子上仍旧睡得很香，费奥多尔带着一身寒气走过去伸手抚上他的后颈，温热的皮肤在接触到他的手指后微微瑟缩了一下。
神说，水里照出的是自己的脸，内心反映的是自己的为人。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他的心中徘徊着圣经，手上却轻轻扼住了手中那脆弱的脖颈。
他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能称得上是厌恶，他不喜欢让自己的眼睛倒映在那双与他同一个颜色的眼睛里，就像一个知晓礼仪的恶徒不乐意去河边看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清澈到诡异，甚至携带了神性，他会对周围的一切流露出自己的怜悯，而言行举止却与那些庸人毫无差别。
只要他微微用力，或者拿上自己藏在内衫里的匕首刺伤几下，那双令他心烦的眸子就再也不会睁开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甚至有些索然无味了。
浅井清桥在迷蒙中感觉到了危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醒了过来。
“费佳？”他看着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同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不，没事。”
费奥多尔听见自己说。
“去床上睡吧。”
“好吧，”浅井清桥迷迷糊糊的应了声，“晚安，费佳。”
“晚安，弥赛亚。”
弥赛亚？好熟悉的名字，但不是他的名字。
在哪里听说过呢……
浅井清桥蜷缩着睡了过去，在不算宽大的床上只占了一点小小的位置。
薪柴燃烧了整晚，整间屋子都暖融融的，他们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在从亚达修士的房间里搬出来后，浅井清桥发现费奥多尔最近有些怪异。
“你真的不吃么？”浅井清桥有些担心，“食物本来就不多，你……”
费奥多尔放下勺子，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你吃吧，我最近有些不舒服，吃不下。”
“哦对了，”黑发少年不经意思的问道，“离圣诞节还有多少天来着？”
浅井清桥咬着勺子含糊道：“明天就是。”
“对！明天就是圣诞节！”孩子们挥舞着勺子欢呼，顺便向今年才加入的新孩子们科普。
“圣诞节会有教会的大人们来我们这里赐福！有些孩子甚至有可能被选中成为圣子去成立的大教堂享福呢！”
旁边的小女孩狠狠的敲了说话的那个男孩的头：“那不叫享福，那叫修炼！”
“对对，修炼！”那孩子从善如流的改了口，“不过，每次那些大人来这里，我们总能拿到一两个新鲜的土豆，有时候甚至能拿到一小片黑面包！”
“还有浓汤！”
孩子们尖叫着欢呼起来，只有只有这小小的一个角落仍旧安静。
“托利亚不期待么？”费奥多尔托着腮问道。
浅井清桥表现得很随意：“还好啦，比起大人们，我还是更期待浓汤一些。”
“是么……”
费奥多尔低下头，过长的刘海掩盖住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听说过‘神子’的故事吗？”费奥多尔忽然问道。
浅井清桥一愣：“神子的故事？”
费奥多尔摇晃着手中的汤匙：“被上帝派下人间经受苦难，拥有雪做的皮肤，月光编制的长发，以及高贵的品格的……”
“神子。”
门外的太阳斜溜溜的划过，院子里的雪融化成肮脏的泥水沾湿了不知道是哪个孩子落在地上的麻。
谁都不知道神的独生子到底会不会在这一天诞生在这肮脏的马厩里。
“阿纳托利亚——”
孩子们忽然呼喊起浅井清桥的名字：“玛利亚修女找你！”
浅井清桥没来得及回话便被推搡到修女的身边，他抬头看着这位把他带回来的修女的脸。
原本微胖的脸颊如今小了一圈，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一看就是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我的小托利亚……”玛利亚修女仔细看着这个孩子的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明天早上，你可以来旁边的小教堂那里找我一下吗？”
“我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还有，罗德神父说要亲自给你洗礼。”
“好的，玛利亚修女，”浅井清桥欢快地答道，“只有‘洗礼’这一个任务么？”
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镶嵌在孩子那张小小的苍白的脸上，比门外的太阳还要美丽，银色的短发已经长到肩膀，银色的睫羽颤巍巍的飞舞着。
这孩子整个人都像是被初冬的雪堆砌出来的，比城里那最漂亮的贵族女儿还要耀眼。
没人会看不上他的。
“是的，只有这一个任务，我的好孩子。”
玛利亚修女将她捡回来的孩子拥进怀里。
“好孩子。”
她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