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件小事其二

05

丹恒坐在某个雅间里,陷入了沉思。

明明内心是想拒绝的,明明已经挥退了龙师雪浦,为什么现在他还是坐在了这里,跟茶杯里的倒影面面相觑。

嗯,一定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一回家就看到那张脸的准备,绝对没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想看看丹枫给那家伙挑选的“聘礼”是什么样子。

思及某处,丹恒叹了口气。

家?他的脑内浮现出了那处带着庭院的房子。不是太大,但足够生活,远离城区,但也不算偏僻。虽然比不上龙宫的金碧辉煌,但处处都很符合丹枫的审美,因为那是应星监修的。

他想起在很久远的印象里,丹枫是不和仙舟人住在一起的。年轻的饮月君长久地待在鳞渊境,独处使他沉默寡言,却也让他的内心分外活跃。他不记得是哪一天,龙离开了古海,和他的族人们一样,见识到了人间的光怪陆离。他加入云骑军,随之四处征战,声名鹊起,尽管这本不是“饮月君”的职责——他想看见更多“外面”的景色,美好的,破败的;文明的,荒唐的。这是丹枫的愿望。

他好像急着与时间赛跑,像波月古海那样平静地吞噬着所有的记忆和情绪,因为饮月君的生命会延续,而丹枫不会。

那应星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丹恒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是自己还没想起来,还是丹枫也记不清了。短生种的生命对龙而言就像昙花一现,但是在丹枫六百年的寿限里,也足以称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吱呀”一声,门开了。

“龙尊大人。”一位持明族的长者走了进来。虽然已至暮年,但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颇有些鹤发童颜的意思。他先是行过礼,然后唤身后的学徒呈上一支长方形的木盒,请这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过目。

丹恒揭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镶着珠玉的金制耳坠。耳钩处做成精雕细琢的花型,串珠饰品连接着鸽血红宝石,其下坠着金丝流苏。

他瞬间明白了雪浦所说的不过是一番玩笑话,想来这只是持明龙尊兴之所至,私下为爱人购置的小礼物。但有一说一,明明不是丹枫,但他好像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传统的“五金”应该是戒指、项链、耳环、手镯和脚镯,但是丹枫想了想,觉得不合适。百冶大人公务繁忙,那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只会影响他打铁的速度。

应星比他高大半个头,虽然坚持“行要正,坐要端”,但是与他说话时会微微俯身,以免让龙尊大人尊贵的头颅一直仰着——丹枫抗议无果,表面十分无奈,但其实很喜欢他低头时鬓发垂下来,神情专注的样子。

丹恒想象了一下,应星戴上这个,珊瑚金的点朱流苏也会随着垂首的动作摇摇晃晃,嗯,应该很好看。

“……!”

丹恒心塞了,沉默了。

这也是丹枫的意志作祟吗?

06

作为一个星际闻名的组织,星核猎手的成员们却往往神出鬼没,那天价的赏金还在与日俱增,眼红者甚多,却迟迟无人能将其兑现。

墨青色长发的男人拢了拢身上的风衣,鼻翼翕动,在铁锈和香水的气味间闻到了淡淡的潮气。

要下雨了。

他不讨厌雨。高空泼洒的水珠能冲刷掉地面上的一切痕迹,也能帘幕般隔断他与外界的联系。如果可以,他此时其实很有兴致等待雨水降临,接受或狂暴或温柔的洗礼。但为了避免身上这件昂贵的、重点是卡芙卡亲自挑选的大衣报废——他眼珠转了转,锁定了一处安全屋的方向。

然而当他推开门时,敏感的神经忽然报警,身体的行动快于大脑,尽管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什么,但支离剑的剑锋已经出鞘,指向了一双湖水般深邃的眼眸。

很奇妙,虽然握着剑,但他的内心却无比平静。

很奇妙,在成为“刃”之后,他似乎第一次仔细地看着这个人。

“放下,刃。”丹枫挑眉,“这又伤不了我。”

刃沉默地看着对方伸出两指,轻轻地拨开他的剑尖。

他像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黑灯瞎火的坐在沙发上,优哉游哉。

气氛短暂地沉寂了,片刻后,丹枫问:“要出去走走吗?”

出去?现在?

刃侧耳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没有风啸,没有雷鸣,只是单纯的雨水砸在地面的声音,不知这场暴雨是何时而至的,好像某种压抑的情绪忽然爆发,绵长而静默。

他收回视线,点了点头,伸手取下身上遮盖血迹用的外衣。

丹枫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剥竹笋似的脱下一层又一层内衬,直到沾血的部分全部脱掉,顺手接过另一件干净的风衣……然后穿过袖管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迎上刃意味不明的眼神,丹枫十分无辜地说:“从衣柜里拿的,猜到你要换。怎么,这不是你的?”

是不是倒也无所谓,反正刃也记不清。他的记忆总是混乱而模糊,久而久之便学会了不去追究细节,就像轻微近视的人习惯了不那么清晰地视物。

被这么一打岔,刚隐约浮现的一点熟悉的感觉也不见踪影了。刃索性也不细想,抄起鞋柜旁的长柄雨伞,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嘭”的一声,黑色的伞面张开,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小方世界。黑发的青年不打招呼就钻了进来,这小小的空间容纳两个成年男人还是太勉强了,但闯入者完全没有那个自觉,还十分自来熟地往主人的身上贴。

持伞的手抖了一下,但是刃没有说话。

“我有时觉得,雨中世界是个异次元空间。”丹枫说,“你被未知的水包围,但是又不会感到危险。多神奇,有点像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卵里,在海洋中沉沉浮浮,当然,也不完全一样……”

刃听着他这番另类的评价,客观地回应道:“不知道,我没有在持明卵里待过。”

“确实。”丹枫点点头,遗憾地说,“原本有机会的,我有想过在蜕生之期到来时,把你的骨灰盒一起带进去。”

刃:“……”

“开个玩笑。”丹枫矜持地笑了笑,脸上看不出半点揶揄的意味。

他们在雨幕中走着,不快不慢,漫无目标。黑压压的云层与白茫茫的水雾交织,浩大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竟然有一种亡命天涯般的微妙感受——可能曾经真的有这样一段时光,刃想,可惜他记不清了。

自从找回意识,他就常常陷入自我矛盾的境地。他的灵魂好像由两个部分组成,外边是尖锐的刺,里面是软弱的根。他的仇恨汇聚成河流往一个方向倾泻,但是自己都不知道它的源头。

然而从仙舟回来之后,那狂躁的魔阴忽然安分下来,如同死去了一般沉寂,而名为“应星”的存在逐渐浮现——但他还是应星吗?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个灵魂对外界的排斥,它不愿意接受自己,不愿意被人感知……不愿意被某个人发现,它变得脆弱、无能、面目可憎。

虽然刃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烦恼的。

为什么会觉得糟糕?至少他自我感觉还不错,有明确的目标,明确的规划,除了每次重伤醒来都会发现自己还活着,其他都很完美,如果有人看他不爽,那就是他们的问题。

而现在,虽然弄不清情况,但是似乎正是一个处理旧事的良机。解决完一个心腹大患,接下来只要完成艾利欧的任务,他就可以安然奔赴死亡了。星核猎手达成了目标,他迎来了终局,那个人也甩掉了麻烦,可以跟小伙伴们愉快地奔赴星海了,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所以到底为什么这家伙又出现了?

更重要的是……

他低头看到黑发青年头顶的发旋,想起当初应该也是一个雨天,他在命运的指引下与那个人相见。那时绝没有现在这样的平和,一切不能言明的情绪诉诸枪与剑,那一定是他以“刃”的身份醒来后最疯狂的一夜,最后以他的死亡暂且告终。

那么重点来了。

刃手腕一沉,伞便往另外一边倾斜,换来了身边青年询问的视线。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头飘了八百圈的问题:“你是谁?”

07

丹恒到底还是没有把那东西送出去。即使不是“四聘五金”,那也是他们小情侣之间的事,应星收到礼物是何神情应当由丹枫自己欣赏。他将小盒子妥善收好,在去往星槎渡口的路上,经过了一条弥漫着香气的小巷子。

这里的景色与数百年之后并无二致,丹恒有些恍惚,上次他来长乐天,还是跟着列车上的同伴们一起,罗浮的危机及时被扼杀在摇篮中,这片闹市尚未受到影响,两个少女左逛右逛,瞧什么都觉得新奇;而他的流放令刚刚解除,为了避免横生麻烦扫了她们兴致,他便戴着一只斗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又被同伴拽到身边。

而现在他姑且算是罗浮龙尊,虽然没有繁文缛节,但仍能感受到周围人若有若无的注视。

他不喜欢被注视。无论是好奇的探究,殷切的期望,仇恨甚至是杀意……比起高悬在空中拨云见月,他更愿意沉进海里,拥抱洋流。

“饮月?”

熟悉的低沉嗓音忽然在身旁响起,记忆中它曾带着浓烈的情绪压迫得他无处可逃,但是此时,它包裹着懒洋洋的调调,像柔软的水泡。

丹恒一颤,目光瞥见了白发的匠人。应星肘弯挎着工具箱,怀里抱着一个纸袋,见了丹恒,手伸进袋子里掏了掏,把一个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甜丝丝的,入口即化。丹恒怔愣了一下,嘴巴本能地闭上,那糕点就被舌头和上颚轻易压碎,他嚼了嚼,品到了类似粉尘的沙沙的口感。

应星笑着问:“好吃吗?”

丹恒诚实地回答:“好吃。”

于是应星又塞了一块,把丹恒塞成了一只仓鼠。

“好、好了……”丹恒连忙捂住嘴,一边吞咽一边含含糊糊地表达抗拒。应星于是收回自己的手指,放到唇边舔了舔,意有所指地说:“甜的。”

丹恒:“……”

这个人能不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啊!

但是转念一想,刃好像就是这样的性格。傲视一切,蔑视一切,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不了他,丹恒所欣悦的、畏惧的,追求不得的抑或弃之如敝履的,在那个人眼里全部都不值一提——不,不如说有什么能进得了那双眼呢?他想起自己长□□穿那人胸膛的触感,皮肉撕开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咔咔声连他这个“凶手”听了都牙酸。他望向那双眼,时而癫狂,时而茫然,却不知所畏,如同挣扎的厉鬼。

然而……

那个人的世界深红颠倒,却还映着一抹青白的倒影。

他的身影。

疯子。丹恒清楚地明白对方试图在他身上寻找什么,可是他给不了。漫长的追逐中,他已经学会了习惯和包容这个人的出格;原以为应星会乖巧些,没想到是与刃如出一辙的不讲道理。

……等等。

丹恒磨着后槽牙,迟钝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在,拿应星和刃比较。

应星,是丹枫的爱人。

那么刃呢?

应星注意到身旁的青年突然僵硬,疑惑地询问:“饮月?”

他们正走在人来人往的小巷,像普通的爱侣一样贴着耳朵说悄悄话。虽然多半是应星在说,丹恒在听。

他说今天的学术交流很成功,朱明仙舟的使者满载而归,自己也收获颇丰;他说在展会上看上了一种异族的工艺,等过段时间熟练了,便做一只机巧给龙尊大人瞧瞧;他说之后有个外出学习的机会,仙舟之外别有洞天,他非得申请带上家眷不可。

丹恒循着记忆中的样子,一一回应。恭喜,怀炎也定当为你骄傲;好啊,百冶大人可不要让我失望;可惜,族中长老怕是不会同意,你尽兴些,便当是代我看过了吧。

表面稀松平常,内心惊涛骇浪。

“没事……”丹恒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他不太擅长言辞,又不舍搪塞热忱,只得被这股温暖的洋流裹挟着向前。

他明明应该清楚,应星眼里装着的应该是另一个人。可是一个非常具有迷惑性的称谓模糊了他与那人之间的界线。

真的很好奇,所以他问了。

“应星。”

在拐进一个无人的角落后,他拽住了匠人的衣角:“你为什么一直叫我‘饮月’?”

08

在来见这个名为“刃”的男人之期,龙尊大人当然做了充足的准备。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拥有智库管理权限的他十分轻易地就调出了这位神秘的星核猎手所有的信息——绝大部分是以“丹恒”的视角记录的。

由此他确认了两件事:“刃”与“丹恒”之间的关联匪浅,以及他目前身处的并非是过去的回忆,而是未来的时间点。

“稀奇,这位丹恒小友摆脱了‘饮月’的宿命,却没能斩断与‘应星’的羁绊,呵呵……百冶大人总是能创造惊喜。”

丹枫好整以暇地坐回书桌前,梳理起脑海中的线索。在意识到此处是未来的时空后,他反倒迅速镇定了——那个墨发的应星不是他的应星,毕竟连这个时空都不是他的世界线;而这位跟自己面容一致的持明青年看上去过得逍遥,唯一的问题是,可能存在一点情感危机。

没关系,来都来了,在这个问题上,前辈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你是谁?”

听到男人这样问,丹枫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何出此言?”

刃:“你不是他。”

听了这话,丹枫简直要笑岔气,可是表面还要装出一副困惑的模样:“这倒让丹某好生不解,之前一口咬定我就是饮月君的不正是你吗?”

“不。”刃打断他,缓慢地、肯定地重复道,“你不是丹恒。”

“哦。丹恒……”丹枫毫无被揭穿的窘迫,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仿佛在品味什么,“怪哉,在我印象中,你几乎从不呼唤这个名字。我还以为,你这双眼能看到的,只有饮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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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恒]物生夭阏
连载中独夜青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