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看望

灵缇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

秋田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地讲下去:“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像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

“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仙子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

“大概这梨花仙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蟢子朝飞良夜永,缘何约我改天来?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

“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使君若是频来客,此夕承恩也不羞。’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

犬大将等都觉得稀奇,对他说道:“你撒谎。”

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

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

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吧。”

秋田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完就溜走了。

柴左头便接着说:“不论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尽量在人前夸耀,真是可厌。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等深奥的学问,反而没有情趣。我并不是说做女子的不应该有关于世间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闻目见,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

“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利,写给情人的信,其实不须如此,她却一定要写一半以上的汉字,教人看了想道:‘讨厌啊!这个人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发音佶屈聱牙,真有矫揉造作之感,这种人在妖届真是多得很。”

“再说,有的人自以为是诗人,便变成了诗迷。所作的诗一开头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就装模作样地念给人听,这真是无聊之事。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擅长此道的人就为难了。”

“尤其是在节日,例如五月端阳节,急于入朝参贺,忙得无暇思索的时候,便千篇一律地拉着菖蒲的根为题,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在九月重阳节宴席上,凝思构想,制作艰深的汉诗。心无余暇之时,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来比拟骚人的泪水,作诗赠人,要人唱和,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行径。”

“这些诗其实不要在那天发表,过后从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时宜,不顾读者的障眼,贸然向人发表,就反而被人看轻了。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时地情状,那么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卖弄风情,倒可平安无事。无论何事,即使心中知道,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讲话,十句之中还是留着一两句不讲的好。”

这时候犬大将心中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真是十全其美。”不胜爱慕之情,胸怀为之郁结。

这雨夜品评的结局,终于没有定论。末了只是些散漫无章的杂谈,一直谈到天明。

好容易今天放晴了,犬大将如此久居宫外,今天就回云中宫。走进溱洧殿里一看,四周布置得秩序井然;尤其是这位凌月仙姬,气品高雅,毫无半点瑕疵。

他想:“这正是柴左头所推重选拔的忠实可靠的贤妻吧。”

然而又觉得过于端严庄重,似乎难于亲近,不免美中不足,实为遗憾。

这时候天气甚热,犬大将缓带披襟,把手臂靠在矮几上,态度煞是悠闲,姿态潇洒,殿中侍女们看了,个个心中艳羡不已。

傍晚时分,侍女们报道:“今晚从禁中到此间,中神当道,方向不利。”

犬大将道:“怪不得,凡间也常常回避这方向,我那人类妻子也在这个方向,教我到哪里去回避才好呢?真是恼人。”

他想到海生花,她住的拢玉馆倒是在东边,只恐凌月仙姬想:你久不来此,今天故意选取回避中神的日子,一到就转赴别处——这倒是对她不起的。

海生花最近很忙,莲君的事,对于城堡里下人的震慑无疑是巨大的。一时间众媵侍都惶恐不安,惴惴不安,生怕哪天自己也遭遇同莲君一样的厄运。

海生花将计就计,趁机将那些媵侍们敲打一番,随后又叫新来的侍女藕官散了些压惊的钱币下去,下人诺诺谢恩。

这一招恩威并施是否奏效尚不能得知,但至少现在镇住了她们,最好老实服帖地侍候办事。

海生花曾偷偷听到下人嚼舌根子,城主在与先夫人成婚后爱上一个大贵族的女儿,纳她为扬子殿女御,并与她育有一女,先夫人难产去世后,他便立刻立扬子殿女御为继室夫人。

先夫人死后,每次举行法事,城主必派人吊唁,抚慰优厚。只有扬子殿夫人等后院妃子,至今还不肯容赦先夫人,说道:“做了鬼还教人不得安宁,这等宠爱真不得了啊!”

城主虽然有十六夜公主侍侧,可是心中老是记惦着海生花,不时派遣亲信的女官及乳母等到拢玉馆探问女儿的情况。

每次海生花提起先夫人,城主都沉默不语,顾左右而言他,仿佛在回避什么不堪的往事,她也懒得说什么,毕竟如今她能依傍的也只有这一城之主了。

海生花自认足够聪明,明白一个男人的愧疚足以让她站稳脚跟的道理。所以隐忍不发才是多年来苦修的绝技,卑微懦弱、唯唯诺诺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立誓要抢走一切属于十六夜和扬子殿夫人的东西,死亡是解脱,但她要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尝尽失去所有的滋味,被囚禁在细细折磨刀刀凌迟心绪的牢笼,沉浮在痛苦和悔恨之中。

这日卯时,海生花被腹中一阵绞痛疼醒,身上虚汗淋漓,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还没调理好的身子虚弱得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只得咬着牙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强行入睡。

忽闻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来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息踏在她的心尖。海生花警惕地睁开眼,微弱的曙光透过薄纱照亮来人的侧影,有着雪白色毛绒绒尾巴的犬妖出现在室内,白底青纹的衣摆划过,银色长发飘散如瀑布,在空中闪烁着点点的淡光,带着王者特有的霸气,沉稳向她走来。

“犬……犬大将?”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嗯,是我。”他蹙着眉头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她汗涔涔的额头,担忧地低声说:“冥……十六夜说你中了紫情花毒,我特意来看看,没想到这么严重。”

“没事,不过是小病。”海生花又强撑着想坐起来,奈何浑身软绵绵的没劲,差点倒下,犬大将忙扶住她的肩,侧身坐在榻沿边,让她倚靠在他的怀中,枕着他宽厚的胸膛,感受强健有力的心跳。

她在他的视线中鼻尖泛红,双眼水光点点,两三根发丝凌乱地垂在脸颊一侧,狼狈却让人怜惜。

“还说没事呢,都虚弱成什么样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上她苍白的脸颊,眸中满含疼惜,“一个月没见,就把自己弄的这么憔悴。”

他说着视线扫视四周,停在木几上那碗半凉的汤药上,语气骤变,却透着浓浓的关切:“你没喝药?”

海生花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太苦了,咽不下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怕苦的?”犬大将语气中透着几分戏谑,“傻瓜,你要再这么糟践下去,身子就好的慢了。”

“我好得很,不需要喝药,不过是吃坏肚子了而已。”

“还嘴硬,小姑娘家家,身子本来就娇气,不注意些怎么行?”他不容分说地端过白瓷碗,手掌妖力过处药汁重新冒起缕缕热气,捏着瓷勺在药碗边缘转了转,递到她唇边,“张嘴。”

“我……”

“海生花,听话。”犬大将的神情柔软几分,语气像哄小孩子一样,见他坚持,她只好乖乖张口吞下苦涩难闻的药汁,苦得直皱鼻子。

“乖,趁热喝完。”他又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海生花不好意思再拒绝,只得张口喝下,又被苦得吐舌,连连挥手,示意他放下药碗。她的胃本来就不舒服,再加上这碗药苦,实在忍耐不了。

他见状叹了口气,将瓷碗搁在床边的桌上,又从袖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打开,拿出一颗黄澄澄的小物塞到她嘴里。

“唔……”海生花含糊不清地品着,尝清味道后惊讶地瞪圆眼睛,“杏干?”

犬大将笑吟吟地点头:“我在凡间路过市集时买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海生花将它含在嘴里,酸甜可口的杏子香顿时溢满齿间,余光瞟见他温和专注的神色,心跳不禁漏了一拍,连忙偏过头去。

“从前是你照料我,今日换我来照顾你了。”犬大将低沉醇厚的嗓音带着笑意传来。

海生花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忽然勉强抬起泪眼朦胧的水眸:“我,我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犬大将微怔,随即叹了口气,手臂搂紧她,低喃着哄她:“别怕,那个侍女已经受罚了,没人能再伤害你了。”

海生花侧过身环住他结实的腰身,任凭泪水滑落衣襟,濡湿他华贵裘袍的领口,不住哽咽。

他身子一僵,似乎没想到海生花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又见她恐惧颤抖得楚楚可怜,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脊背,英俊的脸颊在晨曦中显得越发柔和,低头凝视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室内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连窗外的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许久,海生花终于吸了吸鼻子止住抽泣,恍然从他怀中支起身子,柔软的唇瓣却不经意间拂过他坚硬的下颌,两人俱是心神一荡。

“还疼么?”犬大将垂下眼睑。

“不,不疼了,”海生花忙不迭地抽身离去,慌乱地抹抹脸上的泪痕,“我……天亮了,你该回去了。”

“嗯,你好好歇着。”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朝门外走去,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海生花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酸涩泛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样一位雄姿英发的西国犬妖便如一束温暖明亮的阳光照进她阴暗潮湿的心底,驱散寒冷与让她窒息的黑暗。

她知道,他早已远远超过了自己心中“十六夜的所属物”的范畴,不止是像刹那猛丸那样想要得到的人,反而痴心妄想于得到他的心,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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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夜叉]海生花
连载中姜姜糖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