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犬妖

且说那海生花回到拢玉馆,吩咐侍从烧热水沐浴更衣。

刚坐上寝台,贴身侍女莲君就来禀报,城主送来许多精致点心,说是她没用晚膳,想来料理不对胃口,特意送几样平日里爱吃的果子作宵夜。

措辞十分巧妙,海生花不动声色地道谢,送走侍从,心情郁郁地嚼了两块蕨饼,连黄豆粉都不曾蘸,只觉口里心里发涩,便随手打发给底下的小侍女们,暗自冷笑。

“父亲哪次在我被那些贵族小姐们欺负时插手干涉过?难道晚上送宵夜来补偿就够了吗?”

原来那城主当年与先夫人也是百般恩爱,先夫人却因难产横遭不幸,郁悒而死。

她所诞下的海生花,最为城主怜惜。

他常恳托扬子殿夫人善意照拂海生花,然而当先夫人独占恩宠时,其他媵妾皆曾与她争宠。因此扬子殿夫人和她并不亲睦,照此推量起来,扬子殿夫人旧怨未消,即使不甚厌恶这海生花,亦未必能真心诚意地照拂她。

幸而扬子殿夫人的亲生女儿十六夜与海生花年龄相仿,颇有长姐风范,不然城主更会为了海生花之事,朝夕愁叹吧。

雨夜异常岑寂,在殿上侍候的人不多,拢玉馆比平日更为闲静。海生花反复思量,又觉这些琐事无关紧要,也没放在心上。

掀开窗帘,雨渐渐停了,但见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旁边兀自长着蔓草,青葱可爱,水风凉爽,处处虫声悠扬,流萤飞乱,好一派良辰美景!

窗缝里忽然钻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来,海生花只道着了梦魇,心头猛跳,却见灯火已熄,分明没在做梦,气氛阴气逼人,便从墙上取下剑具握着,恐惧得冷汗直流。

欲要躺下,又实在耐不住好奇,一番挣扎后急揣了些物什备用,拿好纸烛,小心翼翼翻出垣窗。

时候已过夜半,风渐渐紧起来,与白天大不相同。茂密的松林发出凄惨的啸声,怪鸟作出枯嗄之声,大概是夜飞的猫头鹰。月亮也被吓得躲入云层中,四周死气沉沉。

海生花心慌意乱,却不敢停歇,借着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的火光,一路摸索寻到后花园。

终于在一处巨石环峙的假山后望见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她强忍呕吐,艰难迈步走向殷红血迹。越靠近就越闻浓烈,几乎要将肺腑之间的氧气都吸尽了去,脸色煞白,脚步踉跄,扶着山石喘息。

“我总是这么爱多管闲事!看吧,自己就要出事了!”她后悔地想道,心里狂乱而痛苦,身体也跟着痉挛起来,双腿发软,竟快站不稳了。

纸烛乱舞,昏暗明灭下,六神无主的海生花这才恍惚认出那张近乎毫无血色的脸。

竟是天上西国的大妖怪!

这个犬妖当真令人发指。

若单看脸庞身材,与凡人无异:罕见的银灰长发高吊一束。身穿白底蓝花纹和服,外套铠甲,腰挂佩刀。可赞天生俊俏魁梧,气质高雅。

只是其身后拖着三条巨绒犬尾,钢鞭般甩动。毫无疑问是拥有强大妖力的西国犬妖统领,当是时也最叱咤风云的大妖。

尊为斗牙王,有称犬大将,令人闻之胆寒的犬吠每每响彻夜空,整座城池都不得安宁。

但认出是他,她的心反倒有些安定了。

犬妖现在受伤垂死,浑身浴血,横躺在假山底,双目紧闭,胸前骇人的洞血肉模糊,还汩汩往外冒着赤淋淋的血,该是被什么咬碎了胸骨,光景异常凄惨。那样子分明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妖怪究竟造了什么孽?”海生花脑中嗡鸣不断,心里升腾巨大惶惑。

她强自咬牙蹲身下去探他脉搏,还有微弱生机,便解布囊取银针,刺进身周穴位。

伤口很快止住血,只零星地往外渗,他的体温渐渐回升上去,脸皮泛起潮红。

她咬破无名指,滴一滴在犬妖额头,顿时一缕金芒乍现,将他浑身包裹住,光芒慢慢淡化,最终消失不见。他的伤势也稳定许多,呼吸变得均匀了,只是还未苏醒。

随后掏两枚回天黑丸塞进犬妖嘴里,又喂了些山泉水,身上战袍与洁白犬毛已经被血彻底浸透,海生花怕他在这雨歇夜里再度受冻,干脆撕下裙角系住腰腹,这才稍稍放心。

说来这海生花原是不会医术的,但因先夫人身体羸弱,城主专门请来和东土唐人学过医术的大夫,她跟着大夫耳濡目染,学了个七八成,虽不全面,但记了不少救命的方子。

此时曙光未晓,正是黎明前最婺暗的时刻。朝雾弥漫,天空景色幽奇,遍地浓霜,一白无际。湿漉漉的露珠顺苍翠树梢滴落,衣襟上沾染泥土腥味。

海生花抬眼瞧瞧四周,除了偶尔传来嘶哑的鸽子啼,竟无一个人影,便放大胆子,坐在嶙峋怪石上,托腮悄悄观察。

那犬大将好久没有做过这样安稳的梦了,因而神态特别安详,眉宇间透出久违安宁,卷翘的长睫毛覆盖一双勾魂摄魄的黄金瞳仁,鼻梁高挺,俊朗非凡的脸孔更增妖冶。

这样一幅美画,把这情窦初开而不知世故的女子生生看痴了,若非知道他是巨犬妖王,旁人非疑心是狐狸精的化身不可。

他忽眉头轻拧,浮出不耐烦的神色,似在梦呓。

海生花忙俯身凑上去,轻声唤他:“您怎么了?快醒醒。”

话音未落,犬大将赫然睁开双金灿灿耀如琥珀的凤眸,眼神锐利,直向她射去。海生花心头一凛,连忙后退两步。

“……海生花?”他声音低沉磁性,带几分初醒的沙哑,意外的好听。

海生花兀自神思恍惚,已经许久没人叫她的本名了:“是,是我。”

见他要起身,海生花忙过去搀扶:“您还是先躺下吧,小心伤口。”

“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皇宫的后花园呀,我看到您的时候,您就在这里晕过去了……”她感到脸上有些热,又有些语无伦次,加了好几个在她看来有些俏皮得过头的语气词。

其时凉月西沉,夜天如水,寒风掠面,顿感凄凉,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四周古木阴森,幽暗不可名状,朝雾弥漫,衣袂为之润湿。

犬大将似乎很疲惫,他阖上眼睛,海生花觉得那抹照亮夜幕的晨光就没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您受了重伤,还是休息两日再走吧。"

“不妨事,”他敷衍地说,又问:“你姐姐呢?”

海生花的手指在掌心收紧,垂眸掩饰不快,不慎被犬大将敏锐察觉,便侧身凝视她,幽幽问:“怎么了?”

海生花咬着唇,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眼中的担忧愈浓,正待细问,却突然咳嗽起来,喉咙涌上一阵腥甜。她慌忙替他拍背顺气,焦灼万分道:“您别乱动!仔细伤口!”

犬大将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视线在她身上转了几圈:“这是怎么回事?”

海生花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左臂外侧正有鲜血渗出,可能是不甚划伤。

本想说些俏皮话,无奈自知笨嘴拙舌,说出的话也让人意兴索然,只是嗤嗤地窃笑道:“还不是为了给您疗伤。”

这海生花有个怪癖,一向怕羞的同时又很开朗,心情大好时便任情嬉笑,打趣撒娇,动作轻狂,毫无拘形迹地显露真相,甚至可称为举止粗俗,这样是同侍女乳母等亲近人的时候。

而大多时候则闷闷不乐,沉默寡言,见人时也只将衣袖遮住了口。但这姿态也表现的十分笨拙,不合时尚,两肘高高抬起,好像司仪官威风凛凛列队行走时的架势,可是脸上又带着微笑,这就显得更不调和。

所以对待犬大将时这样妍皮的答法,实属罕见。

她以为他会连声感谢,没想到他竟皱起剑眉,薄唇紧抿,语气认真:“我堂堂一界妖王,哪里需要你一界凡人来伤害自己?”

他虽然生气,但语气中并无恶意,反倒还透露出几分紧张。海生花心中顿生喜悦,心道他果然还是在意自己的。

犬大将见海生花朝他那边偎了偎,随风飘舞的银色发丝酥酥麻麻地拂过她脸颊,眼神沾上不自主的宠溺,想到她这样为自己付出,更觉可怜。

她的心情也美妙了,罕见地想嫣然笑一下,又马上想到自己不如姐姐的容貌,就忙收住了,显得有些楚楚:“流了那么多血,我哪里能见死不救啊?”

天色向晓之时,但闻百鸟齐鸣,齐声和谐,园中嘉木葱茏,柳梢略带鹅黄之际,樱花处处吐艳,树木丛茂,竟像一座森林。高大的樱树上还挂着紫藤,飘过丝丝缕缕的幽香。

犬大将看她半晌,眸里复杂,终于轻叹一声:“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姐姐交代?你姐姐最疼你了。”

山樱树上的朝露纷纷落下,像霖雨一般,裙裾全被露水湿透,无心“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

浇的海生花浑身冰凉,格外狼狈,浇灭心里刚升腾的火苗。

犬大将见她呆愣的模样,狡黠地扬起嘴角,露出两颗犬牙:“怎么,才反应过来?吓傻了?”

她又恢复那副呆板板、让人心生不喜的脸孔,一板一眼地道:“那您以后千万小心,可别再受伤了。”

海生花最终把那身负重伤的犬大将藏在花园西北角的一处石洞里,四周铺上层暖貂皮,又在洞里挂了纸烛,将一切安排妥帖。

“我先去找食物,等天亮了就叫姐姐来。”

她模仿姐姐照顾他时无微不至的样子,掖了掖盖在他身上的裘皮,像只笨得飞不起来的鹌鹑。最后迎着昏黄的烛光一笑,眸光落在他身上。

犬大将斜躺在蒲褥上,看海生花忙上忙下的慌乱模样,想道:“这海生花外观并不触目,没有娇艳之色。倘就五官一一品评,这容貌简直是不美的。然而全体姿态却有牵惹心目之处,也懂得人情世故。”

于是他微笑着点头,美目弯成月牙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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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夜叉]海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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