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相思在夜雨中睡得昏昏沉沉，做了好几个不甚明晰的恶梦，醒来时天庭还在隐隐地酸痛。听到任锦屏说，家里大人都一早出去了，郁郁寡欢的少女更觉得了无生趣。
思来想去，她粗率打扮一番，决定去灵隐寺找那位无所不知、知无不言的清忧师太，来给自己清清忧虑。
今日本该是赶集的日子，灵隐寺也人头攒动、香火旺盛。不过赫连相思拖拖拉拉地出门，一路上又不紧不慢地逛着集市，走到寺门口时，第一拨人已经散去大半。
值守的是个年轻比丘尼，法号“无问”，认得赫连相思，便躬身合十道：“赫连小姐可是来找清忧师太的？”
赫连相思也还礼道：“正是，麻烦师父通报一声。”
无问摇头道：“来得可不巧，师太前些日子出远门采药了，最少要后日才能回来。”
赫连相思也可惜地叹口气道：“好吧，多谢师父。那我自己走动走动，上个香、祈个福，就不劳烦师父了。”
无问默念佛号，感谢赫连相思的诚心，微笑着闪开身子。
赫连相思背着手，跨进了灵隐寺的大门。
说起来，她并不信佛，家里也没有信佛的人。但是跟着戚少商来到临安以来，他倒是常来佛寺和清忧讲经论道，赫连相思跟着来了几次，后来便自己过来。
她对什么六道轮回、天龙八部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清忧师太实在懂得太多，太能让人安心，她便把一些无处诉诸的少女春心都抱怨给了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师太。
香火气、钟鼓声；古旧却整洁的僧衣，阳光洒过树叶。赫连相思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纷乱的思绪安定了一瞬。
可惜，这样安定的瞬间实在是稍纵即逝。一场法会结束，善男信女纷涌而出，赫连相思逆着人流，被挤得无处可去，偏偏又有不懂事的小孩踩上了她的脚。她一个踉跄，眼看要摔。
“小姐，小心。”
有人在背后搀了她一把，并不低沉的温厚声音传来。赫连相思站稳了脚跟，还没能回头看一眼，那人的手就消失了。赫连相思只依稀感觉到，那人身上有股不浓不淡的不知名木香。
她的心好像也踉跄了一把，踩空阶梯一般晃悠悠。
大殿前挤了不少人，但是只有两个拜垫。赫连相思背着手，仰望着如来佛祖的塑像。
她今天要求些什么呢？
自然是首先要求戚伯伯身体健康，平安顺遂。京中不要出大乱子，顾惜朝那个家伙最好不给伯伯惹是生非。然后，未期不要那么忙，苏明堂也能常常过来陪一下锦屏。接着，远在关外的爹爹妈妈也要平安，还有西辽的姨娘、姨父和表哥……
她自己呢？
赫连相思垂下眼眸。
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个身着暗金纹白锦袍、头戴黑色抹额，富家少爷模样的少年，正跪在自己左前方的拜垫上，细润笔直的双手合十，默默闭眼祷告。他的肤色白皙，侧脸很是英朗，线条凌厉，嘴唇也薄薄的，但是睫毛又很长，像一片乌黑的蝶翼。
赫连相思闻到的木香味，就是从这人身上传来的。
他就是刚才扶了她一把的人。
赫连相思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后面的百姓急道：“姑娘儿，你拜是不拜呀？莫堵在这里——”
少年听到争吵声，睁开眼，好奇地往这边望了一眼。
他的瞳仁颜色很浅，像半透光的琥珀。
他看到赫连相思，显然也认出她是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赫连相思后知后觉，半是被后面人推着，往拜垫上跪去。她双手将要合十时，掌心落下一物。她抬起头，是那白袍少年的修长的手。她再低头看去，他给她的是一枚和田白玉扳指。
她合上双手，置于面前，垂下头去。
可她哪还有心思摒弃尘念，安心礼佛？
她胡乱许了几个愿，便站起身来，紧紧握着那只扳指，急急地往外走去。无问看到她，刚想开口问好，便见赫连相思皱着眉道：“师父，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衣服的公子啊？”
无问含笑，还未开口，便听见旁边有人笑道：
“小姐，找我？”
白袍少年靠在寺院的黄墙上，抱着双臂，笑吟吟地看着赫连相思。他给她扳指，就一定是想让她来找他的。
赫连相思伸出手，道：“你的扳指，还给你。”
少年摆手道：“别着急。小姐喜欢的话，送你也没事的。”他说话脆生生的，没有吴语软糯，反而像北方口音。
赫连相思失笑，使劲往他手里塞去。道：“知道了，公子家里一定很有钱，可是我是练武的，也用不上这些。”
少年很失望地把扳指戴了回去。赫连相思收回自己的手，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少年的手。他的手比自己的还漂亮。
赫连相思道：“谢谢你刚才扶了我。”
少年又开心起来了，叉腰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这里人很多，小姐如果想和我继续说话，咱们可以到一边去。”
他是如此的不经世事且天真，好像已经笃定，赫连相思会就这么百依百顺地和他结交起来。赫连相思在心里发笑，但是的确是百依百顺地伸出手来。少年愣了一下，拉住她的手。
赫连相思边走边道：“你叫什么呀？我该怎么称呼你？”
少年道：“我叫完……王烁。火字边的烁。小姐你呢？”
赫连相思如实说了。
王烁惊道：“赫连？你是赫连将军的……女儿？”
赫连相思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王烁还追问道：“那西辽的季王萧隆绪，是你的……”
赫连相思闷闷道：“是我的姨夫。好啦，我和他们不太熟悉，没什么关系。我也不爱提这些，你不要太当回事。”
王烁立刻毕恭毕敬地道：“是，抱歉小姐，我不问了。”
赫连相思噗嗤一笑，伸手刮了刮他的脸颊。看王烁微微一躲，更加起兴，道：“听你口音不像南方人。你是……从北边来的吗？”
王烁道：“嗯……是很远很远的北边……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边，也自然是我第一次——第一天来临安。”
赫连相思道：“北边……那就是金人的地界了。”
王烁沉默着，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才道：“小姐……”
赫连相思笑道：“既然互通名姓，你叫我名字就好了。我看你应该比我大，我才十八，我不介意的。”
王烁道：“我也才十九岁……这样，我叫你妹子，怎样？在我们家那边，都这样叫的，我不知道中原……南边是怎样。”
赫连相思脸微微有些热，道：“妹子就妹子罢，毕竟我也不是江南人，我不在意的。”
王烁道：“好，相思妹子，你能不能带着我在临安痛痛快快玩一天？今天我是躲着……家里人，偷偷出来的。”
赫连相思听得一声“相思妹子”，竟然有些头昏，晕晕乎乎地道：“当然，当然。可是我也不知道临安有什么好玩的……”
王烁道：“不是有西湖吗？我很早就听说，西湖的景很好看。”
赫连相思道：“嗯，西湖……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觉得下雨时好看些。”
王烁兴致勃勃地道：“你们苏大学士不是有诗云，‘淡妆浓抹总相宜’嘛！今日晴天，还省去了打伞的麻烦。好妹子，你带我去吧。”
不知怎地，王烁撒起娇来，并不让大大咧咧的赫连相思觉得厌恶。她就这么被他哄得飘飘然，带他往西湖走去，路上零零碎碎买了不少点心，用手绢包着，递给王烁吃。不知王烁是不是吃惯了北方的大鱼大肉，尝到这些新鲜的南方细点，自然是赞不绝口，夸点心好吃，也夸相思妹子会挑。
赫连相思兴致也被他勾起来了，指着湖面道：“你几时要回去？咱们划船去对面吧！兴许还能赶上‘一品楼’的饭点哩！”
王烁看着她，温柔地笑道：“好，咱们去划船。”
他们找到岸边的船夫，好说好商量，找他借了一条船，便由赫连相思摇着，慢慢往“三潭映月”的湖心靠去。
王烁并不想劳烦赫连相思，奈何她坚持道：“你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就让我来吧。”
王烁于是安静坐在船中，看着扶着船桨张望前方的赫连相思，很崇拜地道：“妹子，你是使枪的吧。看你握着船桨的样子，好像握着一把长枪一样。”
赫连相思骄傲地道：“是啊！我爹爹亲手教给我的。若不是这一手枪法，我又怎么能保着好些百姓，从金军中全身而退呢？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给你露一手！”
她再低头看时，王烁又不说话了，很怅然若失地望着前方。赫连相思自忖，王烁来自北方，想来他家一定饱受金兵摧残，自己不该随口提起那些事情。
于是她放下船桨，也坐到王烁身边，低头去与他面对面地对视，笑道：“我不好，不该和你乱提打仗的事。”
王烁竟然像差点哭出来一样，吸了吸鼻子，笑道：“妹子，谢谢你。你很好，我……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西湖烟波浩渺，水波荡漾，小舟也轻轻地摇晃着。
王烁又吸了吸鼻子，把头靠在赫连相思肩上，深深叹了口气。他的手和她的手本就放得很近，现在小指也挨在了一起。
赫连相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突然觉得天地如此广袤渺远，虚实难辨，而身边的王烁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她垂下眸子，怜爱地看着王烁。
——却看到了他的耳垂上，有个淡淡的，朱砂痣一般的，耳孔印。
赫连相思和王烁是这部同人仅次于戚顾重要的感情线，所以我会花大量的篇幅描述和塑造。
这本书之于原作（逆水寒、说英雄系列）的定位，不恰当地来说，就相当于《神雕侠侣》之于《射雕英雄传》。戚顾在本作中依然很重要，但是我着重突出的是他们的感情发展，而非剧情作用。在剧情和叙事上，以赫连相思为主的原创角色可能会占更大的比重。（也是因为我更擅长写年轻角色啦，抱歉）
然后，的确，我承认，在赫连相思和王烁身上，会有很多郭靖黄蓉/杨康穆念慈的影子。第一是因为我很喜欢《射雕英雄传》，第二因为时间上也的确大略符合，此类设定算是当时一个独有的特征。此外，随着剧情发展，赫连相思/王烁两人的感情对戚和顾也是有一定影射和影响的。
第8章 惊鸿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