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祸起萧墙

顾惜朝真的变了,变得没了棱角。他生气——如果现在算生气的话——也只像平静无波的水面乍起一阵风。

就像现在的西湖。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起了很大的风。

他长长地,懊恼地吸了一口气,转身不去看戚少商,然后踱步到西湖边,背着手望向远方。他的长发被吹得很乱。

他的心呢?也像这样乱吗?

晨雾散去,霞光漫天。

顾惜朝的袍子在风中翩翩而起,耀眼的金色洒在他身上。他抬起一只手,遮住了眼睛。

太阳从他面前的远方升起。

眼前青绿山水一般的西子湖景突然褪了色,变作了广袤无垠的大漠。风卷起的不是水雾,而是刺痛人眼的黄沙。

二十年前,恩恩怨怨,不过一场酩酊大梦。

只是有人不愿醒,又或者已经醒来,偏偏又想回梦中去。

如果能回去就好了,戚少商有时候也会想。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顾惜朝把脸埋在手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淡然道:“罢了,是我多嘴。过去的事,自然不必再提。”

他转回身子,等着戚少商先走。

他不识得临安的路。

戚少商却也很真诚,很歉疚地在他身后道:“那时我的确没有想过,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必说了。”顾惜朝回头道,“我已听到了。”

他突然笑了,仍然是昨晚那种轻松而游刃有余的笑。这样的他,更像年轻许多的顾惜朝,在晨光中足以让戚少商晃神。

“戚楼主——杀千刀的,戚少商!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身后马蹄声响,有人喘着粗气喊他。顾惜朝挑了挑眉,知趣地闪在一边。戚少商回过头去,来者是一身水青直裾的孙青霞,正拼命地勒着缰绳,不让自己的马撞上去。

戚少商马上道:“怎么了?出事了?”

孙青霞破口大骂道:“出大事了!差点死人了,红楼给人闯进去了,你的那把破剑给偷走了!你他娘的还在这里……”他瞥了一眼顾惜朝,不知不是猜到了他的身份,没有说下去。

戚少商不可置信地迫近一步,道:“何时?查到人没有?什么剑?”

孙青霞急道:“就在刚才。因为你今天本该是来楼里的,兄弟们左等右等没见你人,然后就传出消息来,红楼进了人,估计就是冲着你来的。我们没抓着人,去查点东西,发现就丢了一把剑。就是你那把——”他深深吸了口气,“逆水寒!”

戚少商脸沉了下去,没有说话,听到身后的顾惜朝很小声地抽了一口凉气。他攥着马缰绳的手抓得更紧了。

随后,戚少商笃定地翻身上马。孙青霞如释重负,立刻调转马头。戚少商却没有马上随他离开,而是转过身,对顾惜朝伸出手:

“你来么?”

顾惜朝眼里有疑虑,但是他上马的动作没有犹豫。他的腿上有旧伤,戚少商自然知道的,这几日潮湿,难免发作动不了太大幅度,于是就侧着坐在马后。

他淡淡道:“既然关乎‘逆水寒’,我自然会与你同往。”

孙青霞怀疑地往后瞥了一眼,但是他毕竟信戚少商胜过几乎所有人,也同生共死了十几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马到街口,正正撞上两架轿子,一架奢华,一架是简朴的梅红。后一架轿帘正撩起,里面端坐一个三四十岁的绛裙女人,青丝高绾,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她看到戚少商,嫣然一笑。

“戚楼主。雷纯恭候多时了。”

戚少商耐着性子道:“雷堂主……还有方侯爷,等候在下,有何贵干?”

另一架轿子里的方应看不露脸,但是慵懒而威严的声音从轿子里清晰洪亮地传了出来。

“贵楼重宝失窃,并非我们所为,因而更加不可轻视。我与雷堂主商议,想同楼主一起,查一查这事的来龙去脉。”

戚少商略一沉吟,道:“那就请了。戚某也正是打算回楼中与兄弟们议事。我先行一步,好招待各位。”

雷纯点头笑道:“多谢戚楼主。”

她挥挥玉手,轿子闪开了一条道。孙青霞毫不客气地抢了先,戚少商带着顾惜朝紧随其后。

顾惜朝道:“你就这么信了他们?”

戚少商道:“以我们如今的关系,他们就算要把剑拿去杀人,只需和我知会一声,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方应看他虽然是个老狐狸,在这种关头,也没必要演这么一出戏。”

顾惜朝“嗯”了一声,略微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道:“你有何打算?从何查起?”

戚少商苦笑道:“既然连这二位都惊动了,想必神侯府的人已经在风雨楼中等着了。要查,也轮不到我们亲自动手。”他顿了顿,自嘲地笑道:“再说,金风细雨楼这些年结下的仇家多如牛毛,只要有有能之士,是谁都可能。”

顾惜朝道:“你有多久没用过那把剑了?”

戚少商道:“在神侯府供职起,我便不曾再用。护君南下时,我的旧剑一折一失,不得已用过。到临安之后,我才把它封进红楼,另打了把新的。它身上煞气太重,不宜作随身兵器——在燕云一带也就罢了,它和临安实在不相称。”

孙青霞突然勒马,翻身跳下去,对着守着大门的青衣壮士拍拍手。顾惜朝抬起头来,眼前普普通通的四幢小楼便是叱咤风云的“金风细雨楼”了。

杨无邪陪着无情,在会客的阁中端着茶碗品茶,看到孙青霞和戚少商先后进来,只是微微点头。但是顾惜朝自然地跟着戚少商推门而进时,纵然是无情,也不免挑了挑眉。

顾惜朝仍然很自若地抱拳道:“在下顾惜朝。杨总管,久仰大名,初次见面。盛大捕头……好久不见。”

无情咳了咳,回礼道:“顾公子。”

方应看和雷纯不多时也上楼来,狄飞惊跟在雷纯的身后。

会客阁很宽敞,也开着窗户,十分明亮;但是这么多英雄与枭雄聚在此处,就算金銮殿也会显得逼仄。

方应看环视一圈,轻笑一声,挑了无情对面的次席,先下手为强。无情淡淡抬眸,道:“侯爷真是抬举在下了。盛某哪配和方侯爷同坐一席?”

方应看道:“大捕头也不必如此自谦,世人皆知你我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无情一笑,并不搭话。

雷纯不争不抢,选了方应看旁边的椅子坐下,狄飞惊垂首站在她身后,即使雷纯让他去坐下,也被他无言拒绝了。

孙青霞显然自由来去惯了,并不喜欢这些有点官家味道的场面,在戚少商身边耳语了几句就挥手走了。与戚少商站在一边的人,就只剩下杨无邪和顾惜朝。

杨无邪很客气地让顾惜朝坐下。顾惜朝摇了摇头。

“多谢杨总管。我不是客人。”

“军师。”戚少商果断地结束了对话,“把事情给我们讲一遍吧。”

杨无邪把从头到尾的事再次复述了一遍,和孙青霞方才讲的确实也无甚出入。戚少商为了找顾惜朝而意外躲过了这次刺杀,“逆水寒”宝剑不翼而飞,作案者踪迹全无。说完后,余未期便找了杨无邪办别的事去了。

无情补充道:“方才三剑僮已经去勘察过了,的确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记,连脚印也没有。”

方应看道:“与其追查是谁偷的,不如先想想,是为了什么偷的。这把剑可有别的用处?”

戚少商道:“我想不出。”

顾惜朝轻声道:“构陷你。”

一时,房内寂静。

戚少商笑了一声,道:“构陷我?”

顾惜朝清晰地道:“世人知道你把剑封入红楼的只怕不多,但是知道这把剑属于戚少商的,却也不少。如果‘逆水寒’刃上沾了血,他们会认为握剑的手是谁呢?”

雷纯侧着头,手立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脸颊,很感兴趣地看着顾惜朝,轻声笑道:“构陷戚楼主,又有何用处呢?”

顾惜朝道:“不客气地说,戚少商名声扫地,自然不能继续做京城的群龙之首,于你们诸位都有些好处。”

无情咳嗽一声,道:“王小石。这些年来,唯一有资格也有能力寻找他的,只有戚少商执掌的金风细雨楼。这件事的背后主使,或许就是想根除金风细雨楼的势力。现下我们四家好容易不内斗了,有人就是看不惯这一切。”

有谁能看不惯一个放下积怨的大宋武林呢?

方应看眼神一凛,喃喃道:“昨日,金国使者抵达临安。”

金人自然会忌惮团结一心的高手和这些势力庞大的组织。何况无情和方应看在朝中说话亦有分量,而戚少商和雷纯在江湖中一言九鼎。若是他们联手,金人称霸中原的美梦,未必还做得下去。

无情立马道:“我不记得他们带了会武功的人。”

方应看冷笑一声,道:“人家就不能有内应么?盛大捕头,都事已至此了,也别把人太往好处想。”

无情并没有理这个曾经有叛国之疑,在宋国大厦将倾时又不辞辛苦护着赵构一路南下的神通侯,而是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站在戚少商身后,一只手扶在椅背上,一脸事不关己,但是刚才偏偏又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点破了整件事。他看上去和戚少商有相处了一辈子那般思维契合,可是他们分明二十年未见,曾经也最多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阁内又因此沉默下来。

顾惜朝道:“如果你们不当我是外人,就告诉我那些金人的事吧。如果你们介怀,”他冷笑一声,“惜朝就先告退了。”

戚少商甚至没有看他,但是轻轻抬起了手。

“顾惜朝不是外人。”他笃定地说,“侯爷,盛兄,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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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寒TV|戚顾】旧梦重来
连载中安那个An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