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旧事重提

方晓梦没能等到吃上晚饭,就被侯府的家人接回去了。任锦屏还很遗憾,她特意给小姑娘下锅蒸了一笼鲜肉汤包。

她的牛肉羹果然是拿手好菜,余未期和苏心吃得赞不绝口。只是牛肉是“发”物,顾惜朝吃不得。杜怀璧毕竟曾经是出家人,给他另外做了些清淡的素食。

顾惜朝好像饭量很小,喝完一碗粥就不吃了。他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桌上,最后伸筷子夹了一只汤包。

苏心冷不丁道:“听说顾公子是扬州人氏,不如品评一下屏妹做淮扬菜的手艺如何?”

顾惜朝一笑,并不说话,慢慢地吃了那只包子,道:“皮厚了,油多了,味道很好。下次挑好些的肉就成。”

任锦屏满意地拍手笑道:“莫大殊荣!我记下了。多谢顾公子金口玉言。”

顾惜朝也淡淡笑了,搁箸起身道:“姑娘手艺很好。我也许久没吃过正宗的淮扬菜了,因此姑娘不必太在意。”

他独自离席,拾起门口的那把白伞,径直往后走去。

苏心眯眼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随后转向一直很沉默的戚少商,字字有力地道:“戚大侠,顾惜朝是我们的人吗?”

戚少商也在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此时看着苏心,居然先叹了一口气。赫连相思本在埋头喝汤,听到戚少商的叹息,不觉一惊,差点被呛了一口。

这和她在花园亭中听到的叹息几乎一模一样。

而戚少商之前就算忙到焦头烂额,也不见这样无奈。

“我又如何知道呢?”

余未期也放下筷子,期期艾艾道:“我以为……义父此番救他……必然是有所图的。”

戚少商苦笑,“我图他什么?”

苏心眉头微蹙,便知道他和余未期或许还不够了解事情的全貌。他轻声道:“难道戚大侠救他只是为了救他?”

戚少商还未回答,赫连相思却抬头,坚定地道:“是。”

众人目光都落到她身上。赫连相思眨眨眼,重复道:“今天上午,戚伯伯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戚少商拍了拍她的肩膀,沉重地道:“我信他,他未必信我。就算这次我救了他,也未必留得住他。顾惜朝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别看他现在淡泊宁静,就连我也不知道他胸中丘壑几分。”他又叹了口气,“从始至终,我想我大概是不懂他的。”

桌上一时默默无言。杜怀璧也吃完了,起身开始收拾。任锦屏知趣地站起身来,先告退去后厨等待了。

杜怀璧却叫住她:“徒儿,且慢。”

任锦屏便停住脚步,乖巧地道:“是,师父。有何吩咐?”

杜怀璧直起腰来。但是他已将近古稀,就算直起腰来,也显得有些佝偻了。

他对所有人,尤其戚少商,说道:“老朽虽然许久不过问江湖上是非了,不过这次,还是想斗胆说几句。”

戚少商对他很是恭谨,连忙起身抱拳道:“大哥请指教。”

杜怀璧道:“这段时间,你们最好不要去逼迫顾公子作出决定。时机一到,是去是留,他自会定夺。”

苏心也站起身道:“师父,明堂斗胆多嘴,何为‘时机’?”

杜怀璧捻须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都知道他精通五行八卦、奇门术数,这或许是真正占卜问天得出来的结果,因此就没有人敢再过问了。杜怀璧端着空盘,默默地离开了。

余未期拍拍衣角,道:“义父,楼中琐事,您是明日再去查看,还是由我今晚通报?”

戚少商道:“你现在就说吧。明堂,你也陪着,我们在后头走一走——现在的雨也停了,正好透透气。”

苏心抱拳道:“是。”

他们于是也走了。赫连相思一个人坐在空桌前,身旁的灯烛似乎快要燃尽了一样,摇曳不明。

然后她站起身来,在小院的泥泞中慢慢走到了一处她平常根本不会去,这几天更是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在路上一直看着天。这时已经入夜了,任锦屏已经点上了灯,但是天色和之前没有多大区别。这场雨没有下透,还会择天继续的。

赫连相思把靴子上的泥土在旁边的草丛中剐蹭干净,随后敲了敲面前的木门。

“顾公子。”她清了清嗓子说,“我是赫连相思。”

顾惜朝很快在房中答道:“赫连小姐。如果有话要说,请进来吧。”

赫连相思推开门,跨过门槛,就走进了客房。

顾惜朝来的时候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是任锦屏、杜怀璧,甚至戚少商本人给他打点的这一切。戚少商似乎信不过别的医生,请来了极其擅长医术的灵隐寺清忧师太为顾惜朝调理,果然见效。记不清是第三日还是第五日上,顾惜朝便已经元气回复大半。从那往后,任锦屏只用操心每天为他煎药送药,其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打理。

顾惜朝住的客房不常有人住,最多是息大娘和赫连春水来看女儿的时候小住一下,所以陈设极少。顾惜朝却把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赫连相思说不出是哪种干净,但是她觉得,这就是顾惜朝这种人应该住的房间。

而不是客栈的马棚,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的地方。

顾惜朝桌上堆了很多的写过字、画过画的宣纸,也堆得十分整齐。不像戚少商,写过的就随便推在一边,从桌上堆到地上,但是他也不会麻烦别人替他收拾。

赫连相思想不出要先说点什么,于是她指着顾惜朝正在写的一幅字说:“好字。”

顾惜朝站在桌边,微微架手,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被她婉拒了,然后才说:“姑娘也懂这些?”

赫连相思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懂得不多,纸上谈兵。我只看得出这是欧体,但是又没有欧体那么工整;亦不是柳体,却又有柳体的骨力与疏朗。”

顾惜朝赞许地微微颔首。

但是赫连相思很快说了一句话:“而且因为我见过这手字。见过很多遍,多到我可以背下来,可以倒着背下来再顺着背下来。”

她盯着顾惜朝,一字一顿地道:“《七略》。是你写的吧。”

顾惜朝沉默着,垂下头来。半晌才说:“你见过?”

赫连相思静静地道:“我今年十八岁,十一岁那年从塞外去到汴京,跟未期一起,在戚伯伯手下习文练武。我们读了很多的兵书,很有名的《孙子兵法》、《六韬》、《虎钤经》,我们都读过。但是只有《七略》这一本籍籍无名的书,他从没有说过这是谁写的,但是他亲自给我们从头讲到尾。”

她顿了顿,接着道:“开始我们自然看不懂,但是后来汴梁失守,我们、神侯府、六分半堂和神通侯府一起护着皇上一路仓皇南下,我手上少说也有几十个金兵的命吧。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那真是一本很好的兵书。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是个经世奇才。”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定定地看着顾惜朝,目光灼灼。

顾惜朝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是息大娘和赫连春水的女儿。

他当然早就知道了这个,也对赫连相思的脾气略有耳闻,见到她长相之后,便更加确定了这个事实。

可是她现今的眼神却让他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春水般多情的眼眸,却有刀光一样犀利的神采。

赫连相思接着,轻轻地说,好像怕打扰到谁一样。

“但是你现在的字和那本书上面的字,有一些不一样了。”

顾惜朝大声笑了出来。

“因为那是二十年前——不,可能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他眼里露出一种意味不明的光来,“那个时候的我,自然和现在不一样,大不一样。至少那时的我,当真是一个天才——咳!”

他用手捂住嘴,但是暗红的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赫连相思浑身震颤了一下,她似乎想要冲上去扶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担心地蹙着眉。

顾惜朝对她摆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他咳了好一会儿,整个身板都在颤抖,连伸进怀里拿手帕的手也是抖的。

赫连相思道:“我还没有因为当年的事原谅你。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但是我也没有资格替死去的人做决定。”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为什么呢?

顾惜朝一边擦拭嘴边的和手上的血,一边淡淡道:“我做下那些事的时候,就从没有求过谁的原谅。”

赫连相思问:“你后悔吗?这二十年,日日夜夜,你哪怕有一瞬间的悔意吗?”

顾惜朝垂眸,许久,仍是淡淡地道:“后悔有用吗?”

他抬起头,直视着赫连相思,镇静地道:“从我踏出前往连云寨的第一步起,整件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他的目光亦如水,平淡而波澜不惊。

但是赫连相思看到那水面之下,却是惊涛骇浪。

顾惜朝是一个清醒的疯子。

他现在就如折了翼、断了喙的雄鹰。

但是谁说这样的鹰,不能再次振翅而起,翱翔九天?

赫连相思终于坐下了。她仰头看着顾惜朝,然后说:“你如果能帮帮我们就好了?”

顾惜朝挑了挑眉,问:“为什么?”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们’有谁?”

赫连相思开始仰头看天花板,双脚晃来晃去。

“‘我们’就是金风细雨楼,就是戚伯伯,我,余未期,苏明堂,杨伯伯,孙伯伯,张炭,孙鱼,还有很多人。”她说,“至于为什么,很简单。”

“因为我觉得,戚伯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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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寒TV|戚顾】旧梦重来
连载中安那个An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