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余未期和苏心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打了伞,但是也几乎湿透了。

苏心是个子高挑而瘦弱的青年,比余未期略高些;面容姣好,很像女孩子,还有一双狐狸一般的吊梢眼,青巾灰袍,鬓边簪着一朵粉红的桃花。

任锦屏看到他,就很亲热地冲过来,不顾他湿漉漉的衣衫,抱住他,尖叫道:“心哥!好久——好久不见啦!”

苏心拍拍她的脑袋,温言道:“好啦,屏妹,也就一两个月的事情而已。”他的声音也不像一般的男人,有些太温和、太柔软了。

余未期则更在意自己,赶紧脱下了下摆泡着水的斗篷,抖了抖,道:“任姑娘——我这衣服该放哪?”

任锦屏给他指道:“前厅里生着暖炉呢,拿去那边吧。我就去做饭,你少等。”

苏心搂着她,笑道:“那位赫连姑娘呢,怎么没出来?对了,我听未期说,你府上新来了位客人?”

赫连相思正从弯弯绕绕的门廊中走出来,站得远远地,对他挥了挥手。

任锦屏道:“客人……大概也算不上客人,病人倒是有一位。你还记得吗,你和我说过的,‘逆水寒’那个案子?”

苏心显得很感兴趣,眯着狐狸眼,道:“哦?是知情人?”

任锦屏道:“当事人。顾惜朝。那个人就是顾惜朝。”

苏心很惊喜地点了点头,要说点什么,却听到身后有个小女孩叫道:“哥哥姊姊们,你们能不能放我进去呀!”

众人回头。

那是一个被养的很好的小女孩,大约六七岁,圆圆的小脸蛋白里透红,像春天盛放的花一样。她头上戴着闪亮亮的,缀着珍珠玛瑙和翡翠的金钗和珠花,穿的红裙子也非常华贵,就算及不上帝姬,也至少是个郡主。只是她站在雨中,整个人都湿透了,未免有些狼狈。

余未期看到她,呀地一声,连忙赶过去抱起了她,道:“晓梦,你怎么跑出来了?让你爹爹知道了还了得?”

晓梦摇头似拨浪鼓:“不碍事,不碍事。爹爹去找雷阿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我悄悄来找你们玩儿,能留我吃晚饭就再好不过了。”

赫连相思原本好奇地打量着她,此时失声道:“你就是神通侯的女儿方晓梦?”

晓梦也打量一下她,道:“你就是赫连家的姊姊了吧。姊姊你好,今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哩。”

方晓梦说话间自有一股高贵的傲气,却没有人感到烦躁或者厌恶,就像她天生就该这么高贵。这是她的父亲遗传给她的——从长相到武功,从财富到气质。

没人知道她的母亲是谁,有人说是雷媚,有人说是李师师,也有人说是其他的武林名宿,或者有名无名的风尘女子。但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并不重要——方应看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来继承他的一切。他要孩子也要得很迟,但是他终究是要了。因为他虽然年轻,也终究是会死的。

余未期抱着她,手忙脚乱地跑到了堂屋里面去,过不了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任锦屏和赫连相思在给她换衣服烘干。

苏心掩着嘴笑,看着余未期,亲昵地道:“那个小姑娘也真有意思。不过既然是方侯爷的女儿,为何戚大侠还放任她在金风细雨楼随意走动呢?”

余未期道:“如今京中的局势已经不比以前了。我刚生出来那会儿,白愁飞还活着——我爹爹妈妈也活着,苏楼主也活着。蔡京还活着,米公公也活着。然后——”

“戚大侠变作了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然后是楼主。”苏心遥望着烟雨的远方,沉思着,回答,“白愁飞死了,苏梦枕死了。靖康之乱,蔡京死了,米苍穹也‘殉国’了。呵。”

余未期道:“如今,神侯府、神通侯府、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四足鼎立,倒是同意先放下积怨,匡扶少帝,安顿武林黑白道。神侯府同我们一向是交好的;雷堂主与我们也无甚瓜葛了。方侯爷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戚大侠也看不透他,只能由他。”他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月儿是无辜的。”

月儿是晓梦的小名,她喜欢被这么叫胜过本名。她的名字本该是“晓月”,但是方应看觉得“晓风残月”未免有些太凄惨,于是改成了若真若幻的“梦”字。

苏心嗯了一声,仍然呆立着。

突然,他微微倾身,在余未期耳边道:“顾惜朝呢?”

余未期没反应过来。“嗯?顾……顾公子怎么了?”

苏心又用宽大的袍袖掩着嘴笑起来。他的一举一动真的很像一只狐狸,比任锦屏还像些。

“他站在我们这一边么?如果不是的话,他会站在谁那边呢?他看得透方应看吗?方应看看得透他吗?”

苏心问了一连串问题。

余未期答不出来,因为他其实根本不认识顾惜朝。苏心也不认识,但是他对“四大名捕”办过的案子都很感兴趣,借着做余未期伴读的这些年,翻来覆去地读了很多遍那些卷宗,对“逆水寒”的案子也懂个七七八八。他学富五车、谋略深沉,比起余未期更加工于心计,思量的自然也多一点。

余未期老实说:“明堂,未来一切都还很不确定,我不知道。”

苏心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所以,今晚,总有人要问问他的。”

任锦屏拉着方晓梦,笑嘻嘻地走出来,道:“二位大少爷又在观什么天下大势了?”

方晓梦身上不是华贵的红裙了,而是几件素色的大人衣裳,很巧妙地包裹在她身体上。其实多看两眼就会发现,这衣服是女子的里衣和衬裙。不过他们毕竟都是江湖儿女,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任锦屏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今晚,如果你爹爹不来找,就在我们家吃吧。想不想吃姊姊做的牛肉羹?酸酸的,鲜鲜的……”

赫连相思背着手跟在她们身后,若有所思。

余未期注意到,立刻跟上她身边,轻轻地道:“相思,你怎么了?你早上还没有这么安静的。”

赫连相思敷衍地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余未期是在很认真地关心她。她眨眨眼,低声道:“戚伯伯和我说了一些话……是关于顾惜朝的。”

余未期和苏心,以至于走在前面的任锦屏都停住了脚步,异口同声地道:“他说了什么?”

方晓梦也鹦鹉学舌地问道:“什么?”

赫连相思刚想说,抬眼便看见面前的小厅门口,戚少商正威严地背手站着,垂眸看着她。

她立刻把话吞了回去,咳了两声,改口道:“戚伯伯。”

顾惜朝就在戚少商斜身后站着,仍然披着那件旧鹤氅——戚少商的旧衣服,端着一碗热药,很安心地慢慢喝着。

他虽然面容憔悴,身子骨也羸弱之至,但是他依然站得很直,显得他比戚少商瘦小不了多少。

顾惜朝静静问道:“那个小姑娘是谁?”

戚少商淡淡答道:“神通侯方应看的女儿,方晓梦。”

顾惜朝点了点头,低头啜饮了一口药,咳了咳,接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方应看。我染指江湖事时,他尚未成名。”

戚少商道:“也就是苏、白内斗的几年,让他出尽了风头。也难怪,毕竟他和我们走的不是同一条道。”

顾惜朝又点了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戚少商侧目看了看他,微微摆手。“你别站在风口。”

顾惜朝听话地退开了,嘴上仍道:“不碍事。”

任锦屏带着方晓梦去后厨玩儿了,余未期和苏心则沿着回廊,边聊天边往后走去。只有赫连相思,站在滴水的檐下,看着戚少商和顾惜朝。

戚少商注意到她,提起笑容,道:“思思,怎么了吗?”

赫连相思摇了摇头。

戚少商对她伸出手来,道:“思思,上来吧,外面凉。”

顾惜朝又咳了几声,手中的碗抖了又抖,药汤洒出来了不少。他只有斜倚在门扇上,才略微平复。

他一边抚着心口,一边笑道:“赫连小姐,我不吃人的。”

赫连相思怔住了。

二十年前,赫连相思本就不存在。她和余未期、苏心一样,都完全不知道当年的顾惜朝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最多只是偶尔听父母提起往事,最多再好奇追问几句。但是毕竟斯人已逝,多说无益,息红泪和赫连春水也不是爱翻旧账的人。她对于“顾惜朝”,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而这个概念之中,唯一笃定的想法,就是:

“他是大恶人。”

而她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瘦削,算是高挑(在戚少商身边依然略逊一筹),文雅,温和,病弱,长发斑白,慢条斯理,波澜不惊,和她开着得体的长辈玩笑。

他是顾惜朝?他不是顾惜朝谁是顾惜朝?顾惜朝是谁?

赫连相思慢慢提起了裙角,淌过碎石路上薄薄的积水,走到了戚少商面前。

随后她转过身,对顾惜朝浅浅万福,道:“顾……前辈。到府上来,我都未曾问候过,是晚辈的不对。”

顾惜朝抬手示意,微笑道:“无妨。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叨扰府上,本就不需你尽什么礼数。”

赫连相思上了台阶,默默往后退了两三步,站在屋中。

天色本就阴沉,此时又将近黄昏,屋内一时晦暗下来。赫连相思从袖筒中摸出火折子,一摇,点燃了身边柜上的灯烛。

温暖的金红火光闪烁起来,如同外面看不见的夕阳落在屋内。

在光芒闪烁中,戚少商的侧脸被映亮了些许。他正看着身边的顾惜朝。

他的眼神中有什么?

关心,怜惜,亲近?遗憾,克制,寂寞?

赫连相思暂时还读不懂。

但是她想,如果她被人这样看着,应该会很安心。

雨声泠泠中,戚少商很安静地注视着顾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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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寒TV|戚顾】旧梦重来
连载中安那个An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