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却说自贾母仙去后,黛玉悲痛不已,日夜垂泪,以致卧病不起。那贾府中的下人最是刁钻奸猾,惯会看人眼色,因见当家太太王夫人言谈中并不甚看重黛玉,故而难免生出几分懈怠之心,延医问药常有推辞,潇湘馆众人却无法可施。

紫鹃、雪雁等丫鬟求助无门,又不敢告诉黛玉实情,唯恐她多思多想,再加重了病情。然黛玉自来聪慧敏感,自是晓得在这府里再无依仗,但她一个孤女,又能如何?渐渐生出了不详之心,只应付着过罢了。

黛玉病势渐笃,隐约知晓或是大限将至。这日忽觉神思清明,眼前浮现出昔年种种往事,如走马观花一般,好似这短短十几年,只是做了一场大梦而已。她像一朵逐渐枯萎的花,幼年时因有父母爱护,倒也鲜妍明媚过,后来却从温室中挪到一处笼子里,历经风刀霜剑,逃不开躲不掉,终究是不堪其累,灰暗凋零了。

梦中场景变幻,周围景象变得熟悉起来,黛玉凝神一看,发现竟回到了扬州家中。贾敏未添病容,明艳爽利,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黛玉心里有无限思念和委屈想要诉说,半晌只扑到贾敏怀中哽咽着唤了一声“娘亲”。贾敏的怀抱一如幼时温暖,抚着她发顶的手也和记忆中一般轻柔,那宠溺怜爱的语调再次从耳边响起:“乖玉儿,快别哭了,娘亲在呢。”

黛玉紧紧地抱住贾敏,泣道:“玉儿好想娘亲,娘亲是来接玉儿的么?”

黛玉曾听说人在弥留之际会回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时梦到贾敏,便愈发肯定自己的一生要结束了,她原本还有些遗憾与不甘,但想到能跟着贾敏一起离开,别的就不值什么了。

贾敏却道:“娘亲舍不得玉儿,是来跟你告别的。你乖乖的,以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和你爹爹一起照顾好身体,不要让娘亲担心了。”

“娘亲不要玉儿了么?”黛玉既疑惑又委屈,“是玉儿惹娘亲生气了?玉儿给娘亲道歉,求娘亲不要再丢下我。”

贾敏却轻轻推开了她,声音飘渺:“玉儿,乖乖听话,莫要哀毁伤身。娘亲知道,你是最聪慧懂事的孩子,一定会让娘亲放心的。”

贾敏的身影消失了。黛玉痛哭不已,醒来时已泪流满面。她怔怔地回想着贾敏的音容笑貌,又想到自己如今连延医问药都艰难的很,怕是要辜负娘亲的嘱托了。

窗幔被掀开一条缝,有光透进来,黛玉转头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陌生姑娘,看打扮像是个二等或三等的丫鬟,心说这潇湘馆真真是谁都能随便进来了,黛玉本有些生气,转念一想自己都这副模样了,还耍什么威风?便恹恹地道:“何事?”

那丫鬟却很是惊喜地松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姑娘醒了,大夫才刚来过,奴婢已让云枝去煎药了,姑娘这会子要起来么?”

黛玉心道:好个莫名其妙的丫头,不知是谁身边的?那云枝又是谁?听起来倒有些耳熟。

黛玉不说话,那丫鬟似是想起了什么,解释道:“老爷守了姑娘半晌,是林管家说有事回禀才出去的,奴婢这就叫雪雁去请老爷。”说着便转身往外走了几步,扬声叫“雪雁”。

黛玉顺着丫鬟的身影朝外一看,却发现房中铺陈摆设与潇湘馆全然不同,不由吃了一惊,待看到那扇黄梨木双面彩绘屏风,更是心神激荡,她幼时见了这屏风上的图案喜爱非常,还住在贾敏房中西暖阁的时候,贾敏就把这屏风给她了,后来又随她搬到汀兰院,直到她离家去京后再没见过。

黛玉忙去看窗台案几、桌椅茶具,无一不是幼年时在扬州家中所用的。大惊之下咳了起来,她病中时常胸闷咳嗽,每次都咳得惊天动地,最近几次还咯血了,这会子却全然不像病重之人,并不如何难受。

那丫鬟听到动静连忙倒了水服侍黛玉喝下,黛玉略缓过来了,也记起曾伺候过贾敏的丫头婆子们,试探道:“华秀姐姐?”

“奴婢在呢。姑娘可好些了?还要水么?”

是了,贾敏过世后,华秀便到黛玉身边伺候,只是没过多久,黛玉就上京去了。黛玉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的扬州,但是“家”的感觉十分熟悉,令人安心。她放松了心神,问华秀:“我方才是怎么了?”

华秀道:“姑娘晚上为太太守灵,晕过去了。大夫说是悲伤过度所致。”

当时正是雪雁陪着,华秀在收拾贾敏的遗物,黛玉的大丫鬟云枝过去帮忙,雪雁年纪小,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抱住黛玉,大哭着喊人,把门外守着的人都吓得心惊肉跳。

虽然见到华秀时便心有所感,但亲口听说贾敏已故,黛玉仍泪如雨下。

华秀忙道:“姑娘快别哭了,仔细伤着身子,太太最疼爱姑娘,定然舍不得看姑娘哀伤自毁。”

这时,林如海大步进了门,转过屏风,见黛玉哭得伤心,悲痛之余更添一层怜惜。

今日原是贾敏停灵的最后一日,因林如海才到任不久,江南盐政弊端颇多,他担心误了公事不敢告假太久,本打算让管家林正带人送贾敏的灵柩回姑苏安葬,但黛玉执意要去,林如海担忧爱女身体,添了许多打算后仍觉不足,谁知才到书房就听闻黛玉晕倒,好在家里请了大夫长住,林如海便亲自领着大夫去给黛玉看诊。

黛玉生来就带有不足之症,自小体弱多病,林家为此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珍贵稀奇的药材也花费了不少,只是都不见好。贾敏病重后,黛玉每日亲奉汤药,身子愈发柔弱了,林如海便请了大夫到府里住着,就是为了让女儿少受些罪。

他年近不惑,只得一儿一女,幼儿业已夭折,妻子又新丧,把本就疼爱的女儿更是看作眼珠子一般。

大夫诊了脉,说是忧思郁结加上伤心过度才致昏厥,并无大碍,林如海才略略放心,随林正去商量护送黛玉回姑苏的事宜了。

却说黛玉乍然看到数年未见的父亲时还有些怔怔地,叫了一声“爹爹”,就哽咽难言。

她前世最后一次见到林如海时,他已在弥留之际,头发斑白,面如枯槁,瘦弱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了,即便是眼前的林如海,比之昔日儒雅风流的探花郎也少了几分文雅俊秀,添了许多萧索失意。

“玉儿不怕,爹爹来了。”林如海怜爱地轻抚黛玉的额发,“大夫说了,你乖乖喝药,睡一觉就大好了。”

黛玉不愿让林如海忧心,忙拿帕子擦了泪,强笑道:“嗯,玉儿会听话的,也不怕药苦。”

见她如此早慧懂事,林如海更心疼了:“大夫说良药苦口,不过爹爹给你买了蜜饯,不会让你苦太久的。”

这时云枝来禀药已煎好,华秀问黛玉可要现在就喝,黛玉说有些饿了,扯着林如海的袖子道:“爹爹,我想吃胡记的赤豆糕。”

其实并非当下就想吃,只是此情此景让黛玉忍不住想撒个娇罢了。或许她也想借此确定林如海的疼爱是否足够让她卸下心防。

林如海有些为难地道:“这会儿胡记已经打烊了,明儿一早再吩咐人去买可好?今晚先叫厨房做些好克化的。”

黛玉忙道:“叫人煮碗鸡丝汤面也就罢了。”

林如海笑了笑,命人服侍黛玉起身梳洗,自己先出去了。

一时,黛玉梳洗完毕,换了月白色绣花织锦夹袄、天水碧洋绉裙,来到外厅,见林如海正坐在雕花梨木圆桌旁喝茶,桌上摆放着一个精巧的食盒,上面印着“胡记”二字。

黛玉喜道:“爹爹,您不是才说胡记打烊了?竟是骗我呢!”

林如海道:“胡记确已打烊,只是为父知道家里有个小馋猫,下衙的时候特意让人去买了,否则有人吃不到喜欢的点心哭鼻子,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黛玉不由红了脸,跺了跺脚:“爹爹怎么能这样捉弄人!”

又道:“我才不会为了点心就哭鼻子!”

林如海只觉得女儿十分天真可爱,有意再逗弄几句,又怕黛玉恼羞成怒,忙道:“才刚不是说饿了,快来吃些,只是点心不好克化不能多吃,否则夜里积食睡不安稳。”

黛玉乖巧应了:“女儿省得。我就吃一块罢了。”

林如海点头:“正应如此。”

饭后漱了口,林如海叮嘱黛玉去到姑苏不可过于伤心,要按时用饭,凡事不要委屈自己,事无巨细不一而足,黛玉皆一一应了。又看着黛玉将热了一遍的汤药喝完,才自去歇息不提。

却说黛玉躺到床上,许久没有睡意,不禁想起贾敏在梦中说的话,心道:莫非是母亲觉得我前世辜负她的期盼,才托梦于我?可我又是如何回到幼年时的?

再回忆前世种种,自入了贾府,处处小心时时留意,虽得外祖母疼爱却从不敢恃宠而骄,与姐妹相处也奉以真心,除了宝玉……他对自己或关切或讨好,比旁人更细致几分,可也正是他常惹自己伤心,为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竟彷佛是前世欠了他的。

说来也怪,以往每每想到宝玉,都像郁结了一股酸涩之意,总忍不住暗自哭泣,怎的这会子却全没了那种难受的感觉?难道真欠了他一世的眼泪不成?

黛玉辗转反侧,守夜的云枝以为她是病中难受,悄声问:“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黛玉心里滋味难言,不觉幽幽一叹,道:“云枝,你知道人死后去哪儿了么?”

云枝道:“大约是去地府,喝了孟婆汤,再轮回转世罢。但太太那么好的人,许是到天上做了神仙呢,还会保佑姑娘每日都平安喜乐。”

“你说得对,云枝,多谢你。”

黛玉想,世间之奇无所不有,或许正如云枝所说,贾敏魂归仙班,不忍见她自苦自怜,略施仙法,又托梦教导,希望她重来一世,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爹爹,他们是贾敏最放心不下的人。

黛玉放下心事,难得睡了黑甜一觉。

翌日卯时,气正风清,林如海亲自送黛玉到了码头,看她上了船才自去府衙。近来事多,林如海不敢耽搁,很快就陷入案牍劳形之中,但越是熟悉盐政现状,越是心惊肉跳,不禁细想:他是上皇钦点的探花,算是上皇的心腹,可新帝登基后竟点了他来做这两淮巡盐御史,是想利用他做什么?林如海自然不愿做两皇争权的牺牲品,可他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不能碌碌无为置江南百姓于不顾。只是女儿年幼,做事难免投鼠忌器。

且说黛玉乘船沿江而下,半日后在姑苏码头靠岸,林正吩咐小厮雇了轿子马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林家老宅。林如海高祖曾受封怀安侯,按侯府规制重修了旧宅,如今林家已没了爵位,宅子中逾制的地方都封存了,因提前派人来打扫过,黛玉到时也没什么需要打理的。

林如海近几年一直在江南一带为官,过年时常回姑苏,因此黛玉也有自己的院子,梳洗休整后,便有人来回族长夫人到访,黛玉忙令张进家的亲自去请族长夫人到正院旁的小花厅喝茶。张进一家是贾敏的陪房,张进家的自是贾敏的心腹,由她出面算是给足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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