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冢

半个时辰的功夫,林中雾果然散尽,吵吵嚷嚷之声登时在周遭散开。

说来古怪,众人相隔皆不过几步之遥,然而方才分明若坠入个无底渊,寻不见半个人影。

顾於眠蹙眉,眸子里边尽是不解,然而他抬手擦去面上尘,又笑着回过身,推手作揖道:“严公子与谢公子此番远道而来,不曾想遇到这等怪事,如若不嫌弃,还请二位公子暂且去顾府落脚。家父方才传音而来,单是听闻二位在此,便说什么都要留下二位公子呢。”

“盛情难却,恰我二人也未定下去何处落脚,那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顾公子。”,严卿序又笑着推手作了个揖。

“二位还是莫再一口一个‘顾公子’地叫了,听着怪生疏的。今后便唤我名字吧。叫‘於眠’可以,叫‘阿眠’也行,这顾府尽是顾公子,也不知是在叫谁呢!”,顾於眠耸了耸肩,笑得灿烂,那双清澈眸子中的笑意更是不遮不掩。

只是,他像是想到什么,顿了顿,面上笑都敛去不少,“只是,今日我们三人有非干不可之事,恕我不能陪着二位。现下顾府的马车已在密林外等候,还请二位移步。”

“恭敬不如从命,您也别唤我们‘公子’才是。”严卿序对他笑着偏了偏头,“这墨邹还得带到萧家在禮间新建的府邸去,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顾於眠笑着点点头,然而瞧着俩人的背影,他面上竟冷了下来。

假面覆容,愈戴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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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繁盛,鸟雀轻鸣,暮春的新与旧相互杂糅,欲来不来的夏雨倒推搡着闷热的暑风先至。

骤雨初歇,散落一地的花、飘洒一地的叶相互交错着在弯弯曲曲的小路间铺开,其间掩映着一块不大的青冢,冢上刻字“陆家次子陆倾行之墓”。

那墓周遭生了许多不知名的白花,星星点点,倒是烂漫非凡,像极了旧日那天真净澈的少年郎。

只可惜时序流转,这青冢已然生出杂草,那些白花中攀出些扎人的尖刺,将那青冢深深埋在荒廖与静寂的漩涡中。

三人将名剑作了锹,挖地刨土,却不觉可惜,只求将那些疯长的杂草尽数除去能换来片刻心安。

“万物有归期。”三年前那温柔少年郎望着北雁南归,语声清朗。

亦是那夜,喷薄的血海将白骨浮尸吞入深渊,他死不见尸。

三人跪在冢前,端正甚而僵直,仿若如此便能让苍天归还离人!

整整三年,他们如涸辙之鲋,画地为牢,笑不真心,哭亦不真切!

陆倾行死在他们仨人面前,他们却只能噤声不言,做个共犯,当个懦夫!

然而他们失语并非为保自个清白,当言而不言便是圣贤十五族该死的规矩。参与虚妄山试炼者,无论是生是死,都不能探究其因,这是十五族明争暗斗的代价,也是护十五族相安无事的保命牌。

族中人的嘴一张一合,他们高谈亡魂作乱,悲叹陆家子死得凄惨。死因是什么,他们根本不在乎。

可怜那陆家长子凄入肝脾,大雨如注,他跪地叩首,只求十五族彻查虚妄山之事。

重板打碎他的脊柱,溅开的鲜血污了陆家圣贤阶。

他被关入陆家狱整整一年。

“十五族是天,逆天而行,便是罪。”

陆倾行之死成了青史悬案,一句“寻無十三年,虚妄山事发,陆家嫡次子因邪祟肆虐,身死山中”盖棺定论。

顾於眠攥紧拳,重重将头磕在地上,他双目通红,却愣是流不出一滴泪来。

他早已无泪可流了。

“倾行……我有罪……我一定替你好好活。”

一语既出,他浑身震颤。他如何配呢?他一假仁假义之徒要如何替一善人活着?

白璧青蝇,江许二人皆是无辜入局的可怜人,他们是“白壁”,而顾於眠这恶人则是“青蝇”。

二人以为陆倾行是被藏在雨中的奸人所杀,而他却清晰记得那瓢泼大雨中,他的血刃是如何刺入陆倾行的胸膛,将那跳动的心翻搅着拖出!

“阿眠!”江念与的惊呼将顾於眠从恍惚中扯出,他直视着顾於眠如血通红的双目,一阵令人颤粟的骨寒又弥漫开来。

只是许昭安未发觉,他兀自哽咽着,用衣袖擦去面上泪,“倾行,你别怨我们一年来不了几次,念与人在渭于,不能像过去那般常陪着我俩,我们俩个也不愿总来打扰你的清净……”

“你们两个收起那些怨苦。”江念与强忍心中悲怆,故作坦然,“怎能让倾行看见这副样子?”

他扼住颤抖,深吸口气,这才缓缓道:“倾行,年岁尽时,我们会去陪你,只是还不到时候,还恕我们让你寂寞了……”

一边说着,江念与开始斟起酒来,又一杯杯地倒在碑旁,口中道:“倾行这杯敬我们四人友谊地久天长。”

他又倾倒了一杯。

“这杯敬你护我们安康。”

再倒了杯。

“这杯祝你在那边依旧过的顺意。”

紧接着,许昭安也跟着倾了几杯酒,只说了几句话,又将自己说得泪眼婆娑。顾於眠则边说边低垂着头,像个半死的人。

三人在那碑前絮絮叨叨地同已逝的故友说了好些话,出密林时却都闭口不言,林中响着的尽是鸟雀之音。

那冢上斑斑驳驳地爬了好些青苔,只是冢下无棺,恍若无主的碑葬的是找不到尸身的十五岁少年,亦是三个幸存之人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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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人回到禮城时,已是正午时分。

四地中,禮间不同于其他三地,禮间四地呈向心状布局,禮城便是中心,四族府邸汇集于此。因而,李、顾、许、若四族相较于其他三地内部宗族要更加融洽和睦,平日里相交来往多,自然也都作一家人来待。

因渭于江陆二家同禮间顾许二族关系不错,故原本四位年龄相仿的公子也顺理成章成了至交,奈何不过十六年光景,四人之交生生变作了三人之谊。

江家在禮城也有一处府邸,江念与离了林便“打道回府”了。许昭安被家中大哥催促着归家,亦没敢久留。

顾於眠笑着送走他俩,那僵在面上的笑便逐渐发苦,他掩面舒气,却愣是带出一口血来。

摧心剖肝之痛自见了那青冢起便离不了他身,方才强忍已至极限,他于是忙扶住一无人巷中的青石墙大喘粗气。他疼得浑身震颤,却是无计可施。

然而,堆砌心底却不知是怒是悲。他发了疯般用手砸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直把指骨砸出血来。

可惜他到底不是个疯子,顾於眠强咽下心底苦怨,沿着那墙面下滑,继而瘫坐在地。

他琢磨了半晌,如何都得不出回府的理由。闷在那府邸里,终究太过难耐。他于是起身,匆匆至一成衣铺里买了新衣裳,将一身狼狈给遮去后便钻入了禮城人海中。

他漫无目的在其中游走,无非是厌倦了家中人的嘘寒问暖,然而哪怕是他垂头不言,一路上认出他而招手问好的人也太多太多。

“顾公子”或“顾小公子”之言像惊雷在他耳边不时炸开,不知他名姓的女子见他生得玉树临风,还总羞红着脸上下打量他,让他自己也些许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这会他心情实在阴郁,实在不愿虚伪地扮笑脸看人。思忖片刻,他闪身入了禮城那最热闹的醉云楼。

见他进门,那醉云楼掌柜便满面喜色地迎上前来,“哎呦!顾小公子,几日未见,怎愈发俊秀了呢?我这就给您寻个楼上的上等座。”

言罢掌柜的就要唤小厮来给他领路。

只是顾於眠进门时目光便落在了一楼西北角的两个贵客身上。

于是他对掌柜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多谢,今日便不必了,我有朋友在里边落了座,我同他们凑一桌便成。”

继而他穿过一桌桌人,到了那桌边。

“卿序,尘吾!”顾於眠见了俩人不知怎地倒觉心情舒畅几分,他勾唇笑得灿烂,“禮间的吃食可还合二位的胃口?”

严卿序闻言抬头,恰直直对上顾於眠那双弯弯笑眼,笑靥明媚得令他挪不开眼来,只是他泛红的眼角也太过扎眼。

他于是颔首,谁知垂眸时恰又瞧见顾於眠沾了血的指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没多言,只是起身轻轻拉开了一旁的木凳,请他坐下,笑道:“我们方才已拜会过令尊,刚在街上转了会便入了这酒楼。禮城果然名不虚传,属实热闹繁华呐。”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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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山眠
连载中旭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