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伶

顾於眠心中认栽,汇了法术于周遭,算好了待墨邹刀剑贴肤而过必将受术法反噬,只是自己也得白白挨一刀。于是只能咬紧牙关,做好挨刀的准备。

垂下的长袖掩住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墨邹究竟身处何方。

只是那钻心之痛不知怎地迟迟未至,他讶异地垂下手,只见身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那人一身玄衣,身形高挑,发冠高束起,虽只背对着他,却可见其气宇不凡,熟悉的安心感一刹若馨香盈满周遭。

安心。

严卿序利落的出剑挡着墨邹不间断的攻击,又不断施以压力,在其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猛地挥剑刺去,出手狠而有力。一次次出剑下来,已占了上风。

他又趁墨邹被砍得鲜血直流,手脚麻木,飞起一脚便直直踹在他身上,一下踢得墨邹趔趄着后退了数十步远,只是那墨邹现在本就是亡魂,已无痛苦可言,又毫不费力地站起身来。

见严卿序同墨邹相互纠缠,顾於眠咬紧牙关,蹙起眉头,只听得“咔擦”一声,他生生将左手臂给掰了回去。完事后,他倚树大口喘粗气,密密的冷汗爬满额间,只是他只深深吸了几口气,便强咽下了钻心的疼。

严卿序的穷追不舍令墨邹毫无招架之力,那亡魂一次次被掀翻于地,吐出大口浓血来。但严卿序没乘胜追击,而是先疾步退至顾於眠身旁,向他伸出手,柔声道:“顾公子!是我来迟,让你遭罪了。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顾於眠闻之抬头,于是瞧见严卿序舒展而温和的眉目,河岸清柳般温润大方的公子,却偏持了把煞气森森的焚痕。但那温润模样同冷冽杀意竟也不冲突,都一齐融在了他的笑面中,只若带去寒冬的徐徐春风撞入怀中。

“多谢!”

顾於眠拉住严卿序的手起身,抄起朝云剑便绕到严卿序身后迎上了已至眼前的墨邹。

雪白的朝云剑于半空携风划了道银晖,杳霭流玉,清光霎时间拨雾而出,凌厉的剑气随长剑刺入墨邹臂膀。登时,墨邹肩上那处骨头便碎尽了,鲜血于是喷溅而出。

严卿序也没闲着,趁墨邹刹那恍惚间,又快步上前将墨邹逼得无路可退,继而在他手上狠狠砍了几刀,欲趁其麻木缚住他的双手。怎知此次墨邹没有半分犹豫,抄起剑便直直砍向了严卿序的左手臂。

一阵锥心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扩散至全身,血汨汨从他的手上淌下,闪躲未及时,墨邹的长剑又划过他的脊背。幸而严卿序偏身躲过墨邹的进攻,那剑只是浅浅地划开了皮肉,没有伤及筋骨。

顾於眠见状又要奔上前,怎知严卿序却发了狠般一剑向墨邹刺去,银光乍起,穿心而过。

墨邹颤抖着握住胸口的剑,想要拔出。严卿序却趁着这个机会,用缚魂索将其牢牢捆住了。墨邹终是动弹不得了,只若石像一般,凝固着,没有半分生机,倒真像个死人了。

将墨邹压制住后,严卿序才倚靠着一旁的枯树滑下,跌坐在地。他垂下眸子深吸了几口气,感觉到手臂上那伤口很深,血还在止不住地往外流。

他一声也不吭,只咬咬牙一把撕开那处有些牵连着皮肉的衣服,又取出怀中金疮药不带犹豫地洒在手臂伤口上,痛感一瞬之间遍及全身,他感觉有些头昏脑胀。

迷蒙中他听见顾於眠在唤自己。

“严公子!”

顾於眠赶忙上前,眉头都拧紧了,他自己从不怕疼,却看不得旁人身上带伤,那疼是钻心的。

“无妨,”,严卿序温柔笑道,“我缓缓便好。”

“莫要笑了,严公子,”,顾於眠无奈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个银瓶和几条干净的白布,“这会该哭才是,只是男儿流血不流泪,也哭不得。你先忍忍,我帮你包扎。”

严卿序听着那话觉得好笑,只是怕顾於眠不好意思,于是抿唇忍住了,盈盈笑意从那双深邃而好看的眉目中淌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着顾於眠那副认真的模样,便见担忧若缕轻烟停在他的眉心间,散不开来。

“没事的,别担心。”,严卿序轻轻说着那话,像股柔和淌过手心的清泉。

“是是是,”,顾於眠见他尚且精神,也没再皱眉,倒是在严卿序身侧笑着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一手打开了银瓶的盖,“十人九慕的严公子自然不同凡俗。”

严卿序觉得耳边有些发烫,于是轻轻侧了侧脸,没敢朝顾於眠那看。

太近了。

顾於眠没发觉,只是垂着头,将药粉洒在严卿序背上伤口处,又用布给严卿序仔细把伤口缠上了,这才拍拍他的肩笑道:“好了,方才还多谢严公子相救。”

言罢,顾於眠又移目瞧了瞧那被缚住的墨邹,耸了耸肩,“都是死人了,却依旧有血有肉,这唤魂再塑肉身的术法当真阴邪……若是这样,起死回生不就大有可能了吗……”

“可他失了魂,已无意识……活死人,同死何异?”,实话说来,那伤对严卿序而言不过小伤,这会他已经像个没事人了,“布阵人既已被缚,这阵也该解了才是。但他不过一个亡魂,怎可能有如此大的本事,怕便怕其体内真的有墨家法器。背后推波助澜者也不知是何人,又要如何寻到……”

顾於眠点点头,却隐隐约约看见严卿序身后有什么东西,于是忙拉将他住站定。

严卿序回过身去,只见一个斑驳的大门已贴近脊背。两人又后退几步,扫视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破败府邸。

那鎏金的牌匾碎了一地,府门前还散着些白梨,枯黄的瓣蜷起,沾了一地的尘泥,脏得不像样。

突地响起“轰隆”一声,那脱了红漆的大门缓缓敞开来,顶梁积压的尘土簌簌下落,呛得顾於眠咳嗽不止。只是他掩着口鼻,毫不犹豫便踏了进去,手中紧握朝云,不敢有片刻分心。严卿序则牵着墨邹跟在身后。

府内同样是一副凄惨模样,西风残照,院中栽的树被拦腰砍断,不留情的刀剑划在贴满金箔的长柱上,留下醒目且难看的刻痕。

不知怎地,两人都一言不发地向前走,似早已踏过了无数遍般。

只是,穿行于那只剩尺椽片瓦的长廊,却觉像是走在荒凉的古陌,败叶随风落了一身。

若是环堵萧然、室如悬磬倒还不觉悲怆,偏偏这里一副人去楼空,繁景转瞬逝之感,悲凉曲声和着哭喊声齐齐入耳。

顾於眠掩住耳,不愿再听,再抬眸时已停在了一屋前。

相顾无言,两人默默踩过青石铺成的阶。立于阶上,便可望见那空荡无人的屋子内十三连枝的青铜灯都侧翻在地上,浓黑的血溅得到处都是,而今都在风中干透了。散落一地的书卷上写满游云惊龙般的墨字,再细看果真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连向来对这笔墨纸砚不感兴趣的顾於眠都忍不住叹了句,“如此笔力,也太为精绝……”

谁知一旁的严卿序见了脸色却微微一变,只听他道:“墨家嫡长子,墨无伶。”

屋外突地森森送来阵凉风,一阵迷蒙间,眼前竟已变了番景象。

屋中,十三连枝的青铜灯灿灿生辉,烛火摇曳,映出的影勾勒着男子伏案挥墨的俊美模样。

他显然看不到两人,无论两人在屋中如何晃荡。

顾於眠于是放大胆走近前去,只见那男子泼墨绘图,画的也是个俊逸非凡的男子。

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那副样子在哪见过。

只是男子眼底笑意深深,将那画拉起,自己欣赏了会,却又垂了垂眸,叹句,“还是画不出他的神韵来。”,便将画收入了个精致的画盒。

男子又在案桌前端正坐了下来,品茗读书,一副儒雅模样。

然而屋内的烛火突然熄了干净,两人眼前登时漆黑一片,只听得身侧几声巨响,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烛火片刻间又燃了起来。

那伏案的男子这会已经起身来,扶着额,一副头疼欲裂的模样。当他再抬头时,温润不再,面上却带上些许扭曲至极,近乎疯癫的笑。

“哈——哈——哈……”

听到巨响入门的侍卫都愣住了。

“公子!您……”

话还没说完,男子已经拎起剑砍上了侍卫的脖颈。霎时间,大殿上开出了朵朵血花。

他提剑入院,娇怯的侍女皆成了刀下鬼。

浓血都溅在了院中白梨上。

几道虚影“唰”地一声掠过眼前,他快步入殿,一剑刺入老父的胸膛,任母亲痛哭流涕,不知如何。

院中白梨薄瓣如雨坠。

“你干什么!?”

他又几剑砍下拦路的胞弟的头颅,污脏的黑血沾了他一身。

白梨落了满地,沾染污浊尘泥。

众将跪倒于地,不磷不缁者自刎而死,苟且偷生者接过六块玄色兵符,持剑上马,杀出血路。

墨门之变,一夜屠魏家,两日埋樢城,饿殍遍地,肝髓流野。

烽冼、泸昇等八座城的白骨积成堆,魏家、萧家等十五族的尸首成了战马蹄下尘。

将军说:“誓死效忠墨家。”

于是混沌噩梦,领头的便是第一将军墨祯与第二将军墨邹。

哭泣呜咽伴着惊声尖叫都融在了血水中,那男子倒在了他费尽心思一笔笔欲画出神韵的人刀下。

他说:“对不起。”

又是一阵恍惚,顾於眠和严卿序再醒来时,已躺在那荒凉的院中,梨花落了满身。

“方才那是墨无伶?”,顾於眠觉得嗓子有些发哑,“没成想竟是个美人,戏本上的他可青面獠牙……”

“他怎突然发了疯?”,严卿序皱了皱眉,“十六年前的事,如今若再想说有隐情,恐怕……”

顾於眠摇了摇头,“不好说,若他本来便心术不正,走火入魔是片刻的事,”,他拍落身上的白梨瓣,“弑父杀弟,残害无辜。不孝,不仁,不义……”

十六年了,距离那场**已经十六年了。

只是疮疤还在,只是苦恨难减。

墨门之乱,墨家被屠了个干净,老幼妇孺一个都没放过,怕的便是卷土重来,惧的便是没休没止的复仇寻怨。

墨家为何突然发动战争?在看过方才那古怪的场景前,顾於眠还未曾有丝毫的怀疑。因为墨家想一统天下,因为墨家想重新做四地的王。

“重新”之言从何说起?

那已经是这代人在史书中读到的事了。

平意之争以前,这疆土之上还是四国鼎立,李,魏,墨,白分别为四国王族。然而百年前,一场天灾激起千万平民百姓怨气,起义者揭竿而起,皇族终入凡,自此过往的臣族与皇族同位,再无附庸之意。

只是四地十六族子孙自古窥得天机,以擅术法而闻名于世,百姓为得神仙术法庇佑以维持盛世太平,故尊十六族为贵,也因而十六族至今尤为望族。

因十六族分属四地,故各地均划四区而分治,无高低贵贱之分,以大族名号存世,史称“平意之争”,自那时起纪年称“天無”。

也从那时起,东北部的旧李地称禮间,有李、顾、许、若四族;北部的旧魏地称渭于,有魏、陆、江、廉四族;东南部的旧墨地称陌成,有墨、纪、谢、柳四族;西南部的旧白地称百权,有白、严、萧、沈四族。

河清海晏,东风入律,十六族和睦融治,相交来往,共同绘了幅民安物阜的休明盛世图。

然而那墨家自诩“天潢贵胄”,可受不得成了“旧时王谢”。

因此,天無九十一年,十六族之一墨宗族起兵造反,动用禁术大肆屠杀反抗的宗族,致使民不聊生。幸而在其余十五族的共同绞杀下,叛乱于三年间归于平静,原墨世家管辖范围划入纪、谢、柳三族,墨氏族人均被灭尽,墨氏术法尽失,史称“墨门之乱”,纪年自此改作”寻無”。

而今已是寻無十六年,墨门之乱成为凡人口中的笑谈与蔑称,遗落尘世,碾入凡土。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墨门之变,血腥、残暴、十恶不赦,不管有无隐情,墨家都无资格喊冤!

但……倘若墨无伶本便无发动战争之意,而是受人蛊惑,亦或受术法操控,不同凡俗的十五宗族根本难脱干系。要有多阴邪的术法才会让十六族之一的墨宗族都无抵抗之力?

若那毒种依旧埋在四地厚土中,日后迟早开出更可怖的花……

顾於眠愈是这么想着,愈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他咽了口唾沫,瞧了瞧一旁的严卿序,见他也是眉头紧拧,于是叹了口气,“严公子,我们……走吧?”

严卿序点了点头,自那一点点化作废墟尘土的府邸中踏了出去。

顾於眠回望,最后一眼,他似乎隐隐约约看见了墨无伶正站在那逐渐坍塌的屋中,地上铺了六张画。

画中绘了雾中林,山上雪,松下箫;画中还绘了布衣羽扇的书生,泼墨执笔的才子,鲜衣怒马的少年。

自那一眼起,亦或是自两人踏入府邸起,顾於眠便清楚,他们皆入了局,而且逃脱不得。

他得陪不知藏身何处的对弈者下完这局棋,这局必将引来血雨腥风的棋。

而当时的他却并不知道,这场棋,他生生下了五年,而背后之人要让他用一辈子去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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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山眠
连载中旭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