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霜绵绵，细雨如丝。
初秋时节，漫山金染，林海成雾，浓浓的仿佛能溅出蜜浆来。横跨整片大陆的御灵河，彼岸凉风阵阵，衣袂飘飘，沿着通往高塔的荒芜小道，一串零丁欢笑声甩向后面。
“小姐，您就不能帮点忙？我都快被您的行李压死了！”薛翎落在十万八千里外，涨得脸色通红，使出吃奶的劲咆哮道，“小姐您倒是等等我！”
孟今向后瞥了一眼，“又不是我要带的，还要本小姐亲自来扛？”
“......”
“要我说还是大人们说的是，您还不如顺了圣君的愿去寒南山试炼，如今自个儿去历练，到时候死哪了都不知道。”
“聒噪。”
“小姐您现在嫌我吵，等会儿您就知道好歹了，别到时候求着叫人带您走，我那时可就不帮您说话了。”
孟今盯着前方的路，自动屏蔽了她的碎语。
漆黑的石子路不见尽头，头顶雾霭茫茫，碧荫千里，青树翠蔓，偶有狡兔窜出草丛，好奇打量着她。鸟鸣声横穿青空，绕有一个“仙境”之意。
她突然停下，身后喋喋不休的薛翎撞个正着：“小姐您干嘛！”
孟今负立抬手，前路中央走来一只灵鹿，探出头，小心翼翼靠近。青碧色的花纹，伸长小巧的鼻子好奇嗅了嗅，触碰孟今指尖的同时，化作一滩露水。闻声，莘莘灵鹿自四面草丛倏地昂起，有藏于树荫下的，亦有隐埋于碧绿丛中的，蜂拥而至，将二人包围在小路间。
薛翎慌了，她可不信这可爱的外表，拉起孟今就要跑：”这是什么啊！”
孟今看向天空。
落头鬼女，四氏赋予她以落头氏恶毒的称谓，认为其罪不可赦，万恶滔天。
不过在那之前，她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潜心修炼，斩妖除魔。四氏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要在南海焦岛逼死她。
群众气氛高涨，那一日喊杀声响亮天际。却无人记得，这魔女生平行善，未曾沾染坏事，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堕入魔道，干净纯粹得好似剔玉。
“灵鹿不吃人。”看了眼身后咋呼的薛翎，孟今摁住她，拖着走了。
数只灵鸟蹁跹飞来，惊动树梢，绒羽洁白一尘不染，飞至径旁时，绿豆大小的圆眼注视着孟今，纳闷打量。
“来了？”行至门前，时隔多年听到这道记忆中的声音，孟今踏上台阶的步子沉重了几分。
绕过屏风，一道深藕色的身影坐于矮案前，等候多时。那人倾了一壶茶，回头挑眉：“孟今？今年的爆款人物？”
孟今无言以对，抬眼看着这位老熟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见过圣君之女。”她依礼作揖。
杨星如更好奇了：“你认识我？“
孟今哑言，这才发觉自己漏了陷，解释道：“杨姑娘修为高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倒是奉承。”杨星如笑笑不说话，将茶推至她前方。
孟今垂下眸。
“敢驳了我父亲的面子，想来你也有些本事。”
孟今不答，也不知这位老熟人将她认出是否。不过她猜，大抵是没有。
杨星如瞧了她一眼，指尖轻敲矮案，将一块木牌搁至杯盏旁：“寒南山内下人间历练的修士需要通行令牌，否则会被当作无法乱行。”
“多谢大小姐。”孟今接过，又抬头瞧了回去。
她模样无甚变化，成熟了些，五官也相较五年前秀雅不少，不再是那个跋扈无礼的毛头丫头。几番回合，二人面上亲和有礼，暗地却激流涌动，她仰头将杯盏一饮而尽，发觉对方目光，朝孟今一笑，“孟姑娘？”
孟今自知失礼，垂目道：“神女凤凰，至纯至洁，杨姑娘想来未沾染过尘埃，道法高深，不知桃花源的心法可曾修炼？”
杨星如道：“孟姑娘说笑了，什么圣道什么妖魔，是非不过一念之间，桃花心法也不过浮云一片，人一生总有两个恶念，我也只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孟今沉吟不答，已知对方是没认出她了。
杨星如起身，理了理袖，微笑道，“那就预祝孟姑娘万福傍身。”
“大杀四方。”
她转身绕出屏风，藕色裙摆消失门口，孟今盯着手中木牌，久久出神。
人间荒乱已久。
岁月如流，不知是不是许久未踏足入此，孟今望着远山青黛，有些怅然若失。
阴云低沉昏暗，大片笼罩万物。
山头连绵阻绝，以奇怪的姿势匍匐于大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宛若连体同生的孪生子。娆树鬼魅，显露大片黑色，乌鸦低空盘旋，嘶哑的哀啼空旷悲凉，在山坡上，肖似重叠鬼影。
耳边响起薛翎通灵：“小姐，我已经提前在人间买了宅子，比寒南山里比起来，便宜了可不少！”
“现在咱们有钱了，不能亏待自己，绝不能风餐露宿流落街头，就算是去捉鬼，您这么金枝玉叶的也没有与野兽共枕的道理。所以我决定了，就叫孟府人间分部！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应您了，我马上就到，您现在过去就好。”
金枝玉叶？孟今应了声，怀疑地看了一眼自己。
她跨出一步子，远方呼声传来，响亮震天，孟今一个踉跄，险些踩中泥坑。
“三小姐！三小姐！”
孟今回过身，趔趄几步才扶稳身。
远方人群浩浩汤汤而来，携风掠沙，声泪俱下：“小姐，您怎么跑这来了，让我们好找！”
如此阵仗，犹如排山，孟今不知所措，确定这个小姐是在叫自己。为首的老叔擦了擦老泪，“小姐您就快回来吧，府里都找了您几日了！”
众人窝蜂围来，扇风鼓舞，她一脸懵逼地卸下包袱，又一脸懵逼地被扛了起来。
“诶，等等——！”
孟今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扛回了府邸，直到双脚落地，下人为她披上外套，她仍是愕然未定。
宏伟的府邸大门上，赫然刻有醒目大字——“孟府。”
“......”站在门口，孟今沉默良久。
下人催促之下，她走入房间。进门绕过大屏风，一张诡异的女人图像一眨不眨注视着她。
旁侧两张精雕玉琢红木椅，红色纱幔自房顶垂落铺地，西北放置梳妆台，摆放着些胭脂盒、口脂，再往前就是一台价值不斐的千工拔步闺床，两侧垂有轻薄纱幔。
整体布置简洁，深红被褥折叠整齐，豆腐块的红枕上，镌绣鲜艳的喜宴鸳鸯图。一截红烛火光摇曳窗影，蜡油滚烫，沿着木桌边缘，拉出两条血红烛泪。
暗红色檀木搭建的木屋，墙壁反射出淡淡腥色，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对于这完全陌生的环境，孟今只觉着毛骨悚然。
这死丫头到底用了她多少钱？
房间布局没有任何问题，满屋榴火却太诡异了些，像是一间为她量身定做的婚房。
不仅如此，走入房间深处，孟今仰头看去，正对床头的墙面上悬挂一面圆盘铜镜，分明不大，却将人照得纤毫毕露。镜中的她，盘发挽袖，面若菡萏，发间插着一根碧色玉簪，身着轻盈皎白月衫，面色绯然。
如此灵动，生机旺盛，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
镜子对床？她盯着镜子，摸了摸脖颈，再次皱了皱眉。
脖颈冰凉，自己不知何时戴上一根红绳，不比寻常，盘扣红绳编织工法繁琐，纹路复杂，几乎嵌入骨肉。鲜红色的，似浸染血中。
熟悉府邸地形，孟今在心中盘算了一番，走到门口，注视着那张古怪的屏风，若有所思。
女人将腰肢折至脚跟，双手屈伸，衣裙大红大摆，垂地的头朝向她，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以一种诡异的舞蹈姿势看着屏风外的她。
沉寂片刻，她绕开屏风走了出去。
房内安静无声，自她离开后，便空无活物。风卷纱帘，目视她走远，屏风内的女子眼珠幽幽一转，看向她消失的方向，嘴角阴恻恻笑了起来。
“桀桀桀。”
薛翎找的什么破房子？孟今探视四周，心底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渐强烈。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不适。站在这间房里，整个身体自内而外，极其不适。
与此同时。
临潼山上早已人满为患。
寒南山交通人间媒介，山顶筑有巨型石岩圆台，上刻白色符文，围绕山头漂浮一圈紫色水晶，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紫光，璀璨夺目。
水晶悬飞上空，每个都有如一面半身镜，明亮平滑，能够透过其间看见人间景况。
两侧的围栏外挤满了人。
挣扎着，欢呼着，人头攒动，翻涌成河，脸上神情各异，大多的是兴奋，在一年一度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中，你挨着我，我摁住你，脸擦着脸就要一股涌出，被身后的掌纪弟子拽了回来。
一声爆鸣升空，紫色水晶渐浮出画面，最终兜兜转转，停在孟今脸上。
“什么？怎么会是她？”有人大喊。
“嗯？嗯？？？？她不是偷鸡偷到仙来宫，圣君请她来试炼还拒绝了的神人？？”
一众眼花缭乱中，孟今的脸庞格外刺眼，她正直立于孟府门前，神色严肃，眺望向远方，一张惨白的脸此刻也显得别有韵味。
美，是无法否认的美。她自尘风来，却不染纤毫尘沙，容色出挑，右耳一缕白羽凤尾耳坠，如似云间月仙，垂眸间如清冽微风，温泽如玉。若没有她的传奇故事，仅是这一张脸，让人觉得她出淤泥而不染，何其干净，何其美好，似山间而下乘风而来，归隐山野深间灵动，不添一丝缀饰。
也无需再添任何缀饰。
众人不解。因为今年的入选名单中，根本就没有此人啊！
可她出现在了水晶画面中是怎么回事？四面八方的人闻声寻来。
“难不成她良心发现，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改主意了？”有人接着喊。
“不可能，我刚刚才看了今年的名单，还是那十个，还有，这里分明就是喻家小姐的玉听石。”
“可喻家小姐呢......”
“我哪知道！”
有人兴奋了：“那我更好奇了，这个孟三小姐都快传到隔壁山去了，这不是啪啪打脸吗，看她的玉听石别提多有意思了！”
“我也更好奇今年的魁首是谁了！”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你莫不是没好好看过今年的名单？魁首除了杨大小姐还能是谁？”
“什么？”那人震惊，“杨大小姐怎么参加了，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掌门大小姐，是方圆十里外出了名的不爱管闲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四天都在闭关的传说，一心只修圣贤剑。
“我哪知道？”众人齐刷刷看去。
“卧槽，妈妈我看见大小姐本人了，我出息了！”
“还真是大小姐！”
水晶中的杨星如，直立于雪山顶端，藕色倾城，冰清玉洁，只是那双眼淡漠，自上俯瞰人间。
十方水晶，投影出十人状况。
“今年的几个人有点可怜了，本来我还期待这孟家三小姐的表现，如今看来，大小姐都出手了，哪还有她什么事。”
“我举双手赞同。”
“我早就看透了，这三小姐可是出了名的病秧子，灵根也一窍不通，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道圣君咋想的，要想杀掉这样一个人多简单，偏生要派她来试炼。”
“我宣布，今年冠军已经提前定了，大小姐必胜好吧。”
“不是，人家根本就没在这行试炼里面，就是去人间历练的，魁首啥的也跟人家没关系吧......”
依照惯例，参与寒南山试炼弟子经选拔，以笔试中取得出色成绩者为先。
昭阳仙府历来九九八十一张试卷，每年从头到尾刷下来，及格的就那么一只手数的过来，十人制规矩坏不了，圣君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昭阳仙府内部人员自行参加。
今年又是个例外，十人名额人满为患，甚而不够，提名人只能忍痛割爱。
可杨星如是谁啊。圣君亲女儿。她要来，提名人就算是有九条命也不敢说不。于是便有了当下这一幕。
“你们别急，我倒是很看好这位三小姐，你看她那眼神就不像什么好人，颇有些那人当年的味道。”
提起那人，他就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什么惊恐的事，“你是什么货色，居然敢质疑大小姐，这些人运气也是真的差，偏偏遇上了圣君之女！”
“我也觉得，运气太差了。”
有人不服气：“你怕不是孟家花钱请来的水军吧，就她，一个啥也不会普通人，能掀起什么风波？不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就不错了。
那人不说话了，只是盯向水晶。
少女面色惨白，显然常年遭受病痛折磨，走路时时而低头轻喘，随身携带一瓶红色药丸，咳嗽得厉害便服下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