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枭

行善事,积功德,这是莫晚庭自小以来听过最多的话,他虽不信天命,但也一直秉承此念行善积德。

可如今,是什么情况?他是犯了什么大忌吗?

吉卦未现,龟甲却整块碎裂,将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这……”

“韩太师……”

青陆主与王后双双望向韩太师,似乎想问此象有无化解之法。

韩太师长叹一声,无奈摇头。

成人礼仪式,在一片寂静中沉沉结束。众人散去,各归其府。

按旧规,成人礼仪式结束后,少主需在青陆大殿守候半日,接受来自各方的祝福。

这一日,各世族陆续来贺,但不论谁来,青陆主与王后都始终在一旁一言不发,愁容满面。

“父王母后何必担忧,儿臣这不还好好的。”看见父母忧心的样子,莫晚庭安慰道。

青陆主抬眼看向莫晚庭,又看了看王后,欲言又止。

如今场面,似曾相识。

莫晚庭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瞒着他们随师尊外出猎虫,那日归来后,两人便是这般模样。

但没过多久,得知莫晚庭不仅越战越勇,更不曾受伤,两人也就渐渐缓了心,慢慢恢复往日状态。

想到此处,莫晚庭轻叹一声,又问了几句,没回应,于是便望了望殿外云霞,沉声告退。

霞光映天,晚风入夜。莫晚庭换了便服,悄然出宫,穿过一条幽暗深邃小径,来到低矮后山中。

后山南麓有个宗祠大庙,坐北朝南,没有山门,主殿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庄严而巍然。

莫晚庭没有上台阶,绕道跨过一偏门,又沿着两旁密树行了一阵,月色渐明之时,最终踏进一方正庭院。

因终年背阴,北坡植被显然稀疏许多,而庭院中却有一株开得正盛的棠梨树。莫晚庭每每经过,总要忍不住多看几眼。他深呼吸一口气,嗅着清香舒眉一笑,缓缓再抬步前往庭侧六角门。

此一端繁花盛放,彼一端空荡死寂,一门一墙,彷若隔开两个世界。

没有草木,也没有房屋,空地尽头,是一片看不清底部的断崖,以及一串延绵而下的陡峭石阶。

莫晚庭儿时走过那石阶,其道之险陡,简直不是常人可行之路。他只瞧了一眼,纵身跃下断崖。

断崖下是一方平地,不远处闪着明火光亮,莫晚庭落了地,望向那火光处的大石门,迈步走去。

夜未深,石门两旁的火盆也似刚燃旺,高高拢起的柴木灼烧着,火苗随风舞蹿,将石门上巨大的“枭”字映得愈发神秘威严。

守门的两名黑衣守卫一壮一瘦,许是差事不累人,两人扶着长枪,眼动身不动地窃窃低语。

“大哥,小弟是刚调过来的,这石门中,关押的究竟是人是鬼?”稍壮的青年眨着眼睛瑟瑟开口,问出了困扰自己一整日的问题。

“是人。”稍年长的守卫也眨了眨眼,淡定说道,“不是人,便不会带回来了。”

“那些人是着了魔吗?为何都在发狂疯叫。”

“是异怪作祟。”老大哥顿了顿,又说,“千年前,深渊结界破损,大量虫怪异兽失控暴走祸乱人世,引发旷世大劫,而后三界众人合力对抗异怪数百年,灾祸才渐渐平息。”

古往今来,青陆、深渊、灵之岛三界共存,因习性迥异,三界三族本是各为生存,而千年前一场深渊大劫,三族团结一致抗灾,此事亦成为后世传唱的一段传奇。

“嗯,这小弟听说过,但那些异怪,最后不是都被绞杀了吗?”青年疑惑问。

老大哥摇了摇头:“那些凶恶冒头的异兽是没了,可一些藏在暗处的虫怪为自保,却开始寻找宿主,寄生在其身上苟且偷生。”

“所以,那些人是被虫怪寄生的宿主。”

“不全是,有些只是受虫怪蛊惑的普通人,服下那醒魂丹,若是清醒了便可放行。”

“原来如此,但愿……”

青年恍然大悟,只是话未说完便被老大哥打断。

“虫怪因有宿主掩人耳目,且极度狡猾,往往杀人于无形,青陆各地不时便传出骇人异事,搅得人心惶惶。”说着,老大哥微微抬眸,看向石门,“青陆主为护百姓安全,便设立此猎虫暗司——枭,组织暗卫灭虫除怪。”

话落间,侧方突然出现一人影,两名守卫回神站直,目光齐齐看去,只一眼,又双双低眉。

“殿下。”

莫晚庭摆手,看向那青年,问:“你是何处调过来的?”

“回殿下,属下是殿前调过来的。”

“难怪看着有些面善。”莫晚庭轻笑一声,“你叫何名?”

青年震惊地仰起头,看见一双皎如明月的眼眸,很快又紧张低下头:“属……属下叫傅铭。”

莫晚庭听闻,柔声又问:“傅铭,你怕虫怪吗?”

少主如此问,傅铭自然不退缩,昂起头,响亮应答:“不怕。”

“那你不如转去当猎虫侍卫吧。”莫晚庭敛起笑容,正色道,“留在此处守门,只会埋没了你的才能。”

傅铭惊讶,看了看身旁的老大哥,又看向莫望舒,问道:“殿下,属下……真的可以吗?”

“自然可以,我还从未看走过眼。想通了,明日同侍卫长报到即可。”

说罢,莫望舒示意抬手,下一刻,石门缓缓打开,他朝俩守卫点点头,随即踏入枭之地牢。

地牢是一条笔直长廊,两侧设有数个封闭式牢房,用来关押一些被虫寄生或疑似被寄生的人。

近段时间,地牢中关押的人并不多,不一会儿,莫晚庭便寻到了今日发狂的几人。

“今日被咬的人呢?”莫晚庭问侍卫。

“回殿下,人都关在最里侧牢房里。”

他转身望向深处,严声说道:“将那个抱琵琶的女子放出来。”

侍卫听闻,有些为难:“殿下,灵君交代……”

莫晚庭瞥了侍卫一眼,凌厉之气从眸中泄出:“怎么,我的话不作数了?”

侍卫立即低头,回道:“是殿下。”

没过多久,只见白衣女子抱着琵琶,低垂着眉,缓缓从地牢深处走出来。

琵琶女走到跟前,肩上斑斑血迹尤为惹眼,莫晚庭二话没说便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肩上,并轻声询问:“姑娘住何处?在下送你回去。”

琵琶女茫然抬眸,看见莫晚庭的一霎那,眼中瞬间燃起光芒。

“民女从南陵而来,目前飘无定所,暂栖在西河边一旧舫上。”

“那在下便送姑娘过去。”

“……”

两人一来一回说话,片刻后,便一同走出地牢。

侍卫看着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眉头皱成一条线,突然,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白影。

如此悄无声息出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灵君……”侍卫声音颤抖,不敢抬头,生怕姜少棠拿他问罪。

谁知姜少棠什么话都没说,转眼又消失了。

出了地牢,莫晚庭引琵琶女从另一道下山,两人迎着月色,一路往西河走去。

西河绵长,穿过一片芦苇荡,便看到岸边泊着琵琶女所说的旧舫。

“多谢殿下,时辰已不早,殿下请回罢。”

琵琶女颔首低埋,三十岁出头的模样,却也羞怯如少女。

她抱着琵琶又鞠一礼,而后转身入船舱,就在此时,莫晚庭忽然发声。

“且慢。”

琵琶女闻声回头。

莫晚庭看着她的琵琶,微笑说道:“看姑娘琵琶不离身,想必是技艺高超,我自幼学琴,略懂音律,不知能否听得姑娘一曲妙音。”

女子怔了怔,随后,屈身扬手,将莫晚庭引进船舱中,笑言:“殿下请坐。”

片刻后,幽静的西河边,悠扬响起清脆悦耳的琵琶声,音韵独特,时而明快,时而缠绵,如激流般奔涌,又如丝绸般流畅,令人心旷神怡,沉醉其中。

她全神贯注地弹奏着琵琶,指尖在琴弦上飞速跳跃,以铮铮之鸣结束一曲。

莫晚庭点头称赞,此时,女子幽幽望向他,沉声说道。

“二公子,你不记得小女了吗?”

话落间,女子全然没了羞涩,像是变了一个人,放下琵琶,缓缓靠近莫晚庭。

“当年小女还是个小乐伶,公子便夸我这曲琵琶弹得好,我铭记在心,日夜苦练。”琵琶女哽咽着,眼中泛起泪光,“可当我将此曲练出神音,却怎么也见不到公子了。”

白日见此女的第一眼,莫晚庭便察觉此人眼中带有强烈的执念,极有可能是引发骚乱的虫怪宿主。于是礼毕之后,他便匆匆赴枭确认。只是,对方一声“二公子”,叫得莫晚庭耳目一怔。

“姑娘是否认错人了?”

“你是靖安侯府二公子,我怎会认错。”

莫晚庭又怔住,片刻后,恍然大悟。

当朝青陆主简正帆,也就是莫晚庭的父王,原是南陵靖安侯府二公子,因与青陆主独女莫淑岚成婚,才接任掌管江山社稷。

传闻父王年轻时也是风流公子,惹了不少名门闺秀,自从入主大殿,才收起了锋芒。

子承父相,莫晚庭眉眼间确与风正帆有些相似。

莫晚庭汗颜,难怪此女看他的眼神不一般,原来是他父王的风流债!

未等莫晚庭反应,琵琶女又上前凑近了一分。

“二公子,如今我来寻你了,你能否念及旧情,与我……”

琵琶女意乱情迷,完全将莫晚庭当成了简正帆。

莫晚庭倾身后移,忙说:“姑娘,在下很欣赏姑娘的曲子,但这不代表我对你动了情。”

“胡说!”女子瞪目,厉声道,“那日公子分明握着我的手同我说的,怎能对我没有一丝情意!”

“……”

父王啊!姑娘的手能随便乱摸吗,让母后得知,非得剁了!

莫晚庭欲哭无泪,忽然间,琵琶女嫣然一笑,将轻衫脱下,又扯破被血染红的白衣,露出一片肩颈。

“如此,公子便能想起来了。”琵琶女边说,边伸手探向莫晚庭的脸。

一霎间,一股甜腻的胭脂香布满船舱。

虫怪的气息再次出现,浓郁而刺激,直逼鼻腔,乱人心神。

莫晚庭虽提前服了一枚醒魂丹,但他依旧比往日慢了几分。

他凝神动作,抓住琵琶女伸来的手,发现她手上竟满是疮疤,随即目色一惊。

琵琶女察觉到莫晚庭的神情,沉沉说道:“我的手,是不是很丑。”

话音刚落,她面目狰狞,猝然扑向莫晚庭。

眼看琵琶女伸出另一只手勾住自己的腰带,莫晚庭神色大变。

“抱歉,失礼了!”

他握紧琵琶女的手,快速念起驱虫咒。

“啊!”

咒语起效,催虫现身,剧烈的疼痛引得琵琶女开始惊声尖叫,奋力反抗。

莫晚庭死死钳住琵琶女的手,持续念咒。许是剧痛难耐,琵琶女手上也发了力,挣扎中,莫晚庭的腰带被她硬生扯断,衬衣也扯掉了一些。

该死的虫怪快出现吧,衣服快扯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琵琶女的肩部浮现蠕动痕迹。

刹那间,莫晚庭极速抽出一柄短刀,向已探出身的红色虫怪刺去,紧接着翻转刀刃将虫怪迅疾挑出。

在又一声惊叫声中,虫怪化粉湮灭。

虫怪消失的瞬间,莫晚庭也看到了女子封藏在心中的记忆。

那日,女子抱着琵琶,面容憔悴,心无波澜地向水边走去,简正帆恰巧路过,察觉了不对劲,便上前请她弹奏一曲。

曲罢,简正帆不仅付与女子银两,还握起她满是疮疤的手,夸她曲子弹得好。

“若是曲调流转再细腻些,便更好了。”

看着简正帆明朗又温柔的眼眸,女子颤颤收手,怯怯应答:“多谢公子,可小女这手,即便曲子弹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谁说无济于事,在下便乐意姑娘的曲子。”

那一刻,女子空洞的眼神中,似燃起一丝微弱的光芒。

“姑娘的琵琶弹得很好。”莫晚庭放下琵琶女的手,又说道,“只是,握着你的手夸你,不一定是动情,也有可能只是想救你。”

琵琶女彻底恢复神智,也认清了眼前的人,她流着泪,对着莫晚庭一声声致歉。

莫晚庭递给琵琶女一瓶药,柔声道:“此药可助伤口恢复,姑娘可先敷用。”

说罢,他转身速速整理自己的衣衫,将破腰带取下弃之,又用发绳环腰束起,整得稍微得体了一些,便拾起地上的轻衫再递给女子。

“城中有一灵音阁,阁主莫四娘宅心仁厚,是可投靠之人,姑娘可去寻她,莫再想不开了。”

“多谢殿下!”

“不必道谢,今夜城中灯火通明,在下便不送姑娘了。”

女子匆匆离开,莫晚庭也移步下船,但他却不着急走,而是驻足在岸边,向四周望去。

“何人在暗处,快出来。”

是谁在偷看!

第2章 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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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离庭花似雪[破镜重圆]
连载中南星迢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