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命人情

突放鹰听罢,稚气未脱的脸孔上显出肆意的粲然笑意,音调诚挚,巧笑道:“真好听,盛朝人的名字都那般诗意,不像我的名字,略含粗俗,倒不那么入耳了。”

“盛朝人?”

春犹怜不动声色瞭一瞬突放鹰。

眼前的少年活力四射,气色饱满充满生机,嘴角上扬无形中散发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气息。

衣着富贵,光鲜亮丽,穿戴却奇特至极,腰间挂坠与头顶额饰皆是蓝红黄黑四种色调的宝玉雕刻而成,纹样主体为鹰,大小不一的流淌在衣袂上,动静结合时别有一番风采。

袭空在两人夹缝中兀自吞咽着那根小树杈粗的肉黄色三角头蝰蛇,小小的身躯颇有野心勃勃的胆识与**。

不消片刻,蝰蛇便被它拆吃入腹,死无全尸。

突放鹰黑眸惊了一惊,随即抬手摸摸鼻头,侧目而视,笑声很是活泼,“怎么?难道犹怜哥哥不是盛朝人吗?”

犀利的反问抛来,眉眼弯弯,一副单纯无害的模样,言辞却字字天衣无缝,不卑不亢。

春犹怜打量对方,端详不出什么线索,瞥视一旁黑毛翅膀扇来扇去,吃饱酣畅的袭空,意有所指的笑道,“这鹰,绝非寻常俗物。”

也不计较小少年叫他“犹怜哥哥”,春犹怜不打算继续与其打哑谜,猜些没实际意义的真相,拽住几株稍壮的草根,欲图借势起身。

少年却先一步站起,坦然的抓过春犹怜的一只手,劲力一攥,将人拉至半空,黑眼珠子转了一圈,唇边漾起狡黠的笑容。

他蓦然把劲一收,丢开手,居高临下俯视春犹怜重重跌回地上的情形,眼里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兴奋。

脚下一歪,顺势而为面对春犹怜扑倒而去,整个人覆盖在春犹怜身上,脸颊浮现慌慌张张的神色,表情惊慌无措,语气却嬉笑难描,“犹怜哥哥,你莫怪,许是山路嶙峋,脚步不够稳当,你千万不要怪罪。”

他抬起头直愣愣注视身下的绿衣男子,抿了抿嘴,喉咙不自觉滑动。

“你看起来可不像年仅十六的孩子。”

春犹怜并未有任何仓皇逃窜的意思,避也不避的对上少年漆黑无底的暗眸,冷若霜冰。

“犹怜哥哥看起来也不像是简单的人物。”少年的红唇在春犹怜耳边轻轻厮磨,呵出的热气腾腾不去,耳畔的声音近在咫尺,宛如炸雷爆裂,骇得人心慌意乱。

“我觉得——”少年似笑非笑的吐了吐舌头,摆出人畜无害的笑脸,“犹怜哥哥美得不可方物,美得雌雄莫辨……在我所生长的地方,雌雄莫辨的俊美男子可是能够……”

“什么?”

“可以拿来取为妻子的。”

“荒诞不经。”

春犹怜眉头紧锁,一股厌恶至极的情绪涌入心头,他推拒突放鹰的胸膛,压低嗓子,郑重道:“初次见面,你便是如此对待他人?”

“失礼,失礼,失礼。”

突放鹰笑了笑,烫红双颊,曲身起来,拱手施了个撇脚的盛朝礼仪,嘴里嚷着,“放鹰失礼了。犹怜哥哥莫要记在心底,就当放鹰年轻气盛,不懂规矩,也怪我情难自持……犹怜哥哥,天色不早,你,何以出现在荒郊野外?”

“那你又何以出现在此?”

“我自幼无人仔细看管,可以随意流浪,不被约束,此次出来游玩,本与袭空在山路行走,袭空发现有蛇在周围活跃,在半空飞旋刻意引我前来。”

突放鹰有理有据开始回忆,“我过来一瞧发现犹怜哥哥你正孤身晕倒,有毒蛇缠绕脖颈,性命垂危,我就让袭空帮忙捕蛇,还好,险之又险救了犹怜哥哥……”

他说到“救了”二字时,不知是否故意,抑扬顿挫的拔高了几分音调。

春犹怜长眉微拢,心知眼前少年不是憨实之人,小小年纪心眼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还密,避过上一个陷阱,下一个陷阱接踵而至,半路喘息的机会都捞不着。

捂着额头叹息一声,伸出手举在空中,“拉我起来。”

“犹怜哥哥。”突放鹰看了眼春犹怜举起来的白皙手掌,眼里迸出精光,“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是。”

“那——”他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对吗?”

“嗯。”

“好。”他一把握住春犹怜的手,轻而易举将人提拽而起,力气大得让春犹怜吃了一惊。

“听说光下城就在前方,犹怜哥哥你认识路吗?”突放鹰指了指眼前黛绿色的山峦,山峦后的世界充满神秘,他松开手,回头凝视春犹怜。

“认识。”

“犹怜哥哥,若是如此,你可方便带我一同过去,我……有亲戚住在那里,此行就是去投奔他。”

“这算还人情吗?”春犹怜扯动嘴角,语藏讥诮。

“不算。”

突放鹰的脑子果真不是能轻易忽悠的,他笑道,“救命之恩自然得一命报一命,哪有小小一件琐碎事便能敷衍了罢的?”

“那我带你去光下城岂不是你也欠我一份小人情?”春犹怜顺着突放鹰的逻辑往下捋。

突放鹰俊脸一红,扭扭手指头,眉尾一挑,避重就轻道,“犹怜哥哥,你欺我年幼……”

春犹怜不再言他,动身扒开挡路的树枝草蓊朝前步行,他在汴南宫被掳后失踪多日,风春台定然乱象迭出,他硬着头皮只身回去,不知会是怎么一个下场,然而若不回去也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选择逃避的余地。

黑翎展翅,袭空张合着尖利的鸟喙“嗖”的飞上突放鹰的肩头,突放鹰见人走远了,马不停蹄追上去。

嘴里喊道:“犹怜哥哥,等等我,阿鹰认不得路。”

他追到春犹怜身侧,“犹怜哥哥,你以后就叫我阿鹰吧,千万不要唤放鹰,放鹰放鹰,总觉与放牛无异,听着别扭。”

“嗯,放鹰。”

“……”

两人走到一处山脚的偏僻村落,天空已经抖起乌云,湿润润的云层仿佛是被糖浆泡发泡胀的灰面馒头,有着窒息的重量。

村子人烟稀少,偶有几人来去,大多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青壮年少之又少,屈指可数。

两人不进村,只须路过村口。

村口屋木破败,西风陡起,衣袂猎猎作响,寒冷的无形之风灌入衣袖,冷不防使人打个寒颤。

走至半途,脚步猛的停顿,鞋底擦在石块上,发出生硬的一声响。

春犹怜的目光被村口一衣衫褴褛的老头所吸引,那老头脸脏似碳,嘴唇紫青,嘴边水沫子濡出条条水痕,一粒黑豆子眼抽抽不休,半张脸僵若死木,瞧见眼前的几张陌生面孔,连忙捧过脚下的一只破陶碗,一条腿在石子路上划拉着移动而来。

另一只脚空空荡荡,徒留千丝万缕的布料在地上摩擦。

突放鹰眉间抽动,情不自禁后退几步,扯了扯春犹怜的袖角,催促道,“走吧,此人肮脏不堪,四肢不全,许是活不久了。”

春犹怜不理突放鹰在耳边嗡嗡,两手摸遍自己浑身上下,寻不到一件可以变换钱财的事物,手一怔,方回忆起他在风春台的衣服已经留在黑根山寨,那些首饰和珠宝自然也在那里。

碰了一下头上斜插的一根累银丝镶青玉的修竹发簪,拔下来,信步朝乞丐走去。

“老伯,晚辈身无长物,只有这一个贵重物品,你若不嫌弃,拿去当些银两,换身衣服,吃些好食。”

春犹怜蹲身在老乞丐前,两手捧递出那根银簪,面容温善,平易近人。

“……谢,多谢。”

老乞丐抖动肩膀,费力的俯下身,低头对春犹怜不停的作揖,只有一条腿的他无法完成跪拜姿势,便弯腰拱手,头埋在胸前,感激涕零。

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春犹怜绷紧五官,眼角一酸,把手递得更近些,笑道,“前辈无须多礼,晚辈略进绵薄之力而已。还请您收下,珍重。”

人世间最痛苦的人,莫过于寻常百姓家,无权无势无荣华,唯求一生平安顺遂,无灾无难,便已心满意足。

然而朴实无华的愿望,也犹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可望不可即。

春犹怜无法做平平淡淡过日子的百姓,他亦受着痛苦的难言之隐,可他有两只眼睛,能看见众生皆苦,众生皆并不如意。

他力量微薄,甚至是如同蚍蜉撼树,渺小可笑的善心挽救不了百姓于水火。

修竹银簪落入乞丐手心,被落日余晖映射,闪出一道道炫丽的白光,熠熠生辉。

乞丐激动得抬头望向与其平等相视的春犹怜,本欲再多言些感谢之辞,谁料目仁一抖,不可置信的眼神根本藏不住。

他瞠目结舌,疯了一般抓过春犹怜一只手腕,嘴里期期艾艾叫道,“你!你——”

动静过于大,口中腥臭的唾沫喷了人一脸。

春犹怜不知乞丐的反应为何突然骤变,来不及思索,后背被人一揪,身体不受控制往后仰去,脚下急促站定,眼前黑影一掠,严严实实遮挡住面前的光影。

突放鹰单手提着春犹怜站起,手臂一展横在乞丐前,俯视,语气充满寒意,“你找打!竟敢动手动脚!”

言罢,挥动拳头欲行暴力之事。

春犹怜无声的拽住眼前少年的胳膊,少年与幼鹰同频率回头,一人一鹰,大小四颗黑眼珠子定定不移注视着他。

春犹怜启唇,一字一句,愠怒道,“突放鹰,你行事轻佻也就罢了,何以对老弱病残下狠手?”

“犹怜哥哥,他刚刚用那么脏的手抓你,难道不该打吗?”

突放鹰将手收回,黑眉拧死,狡辩道。

春犹怜的手还没从他手上拿开,冷声道,“你若如此凉薄,咱们也不必同行,从此分道扬镳,互不干涉。”

“凭什么?犹怜哥哥,我方才救你一命,你眼下便要轰人走,你说带我一起去光下城,竟要食言不成?”

“突放鹰,前辈的腿伤看着不是寻常小伤,定是战乱遗留所致,不管他对我如何,是否唐突失敬,那也是我该考虑的,与你毫无关系。”

春犹怜丢开手,朝瘫坐在地依旧面色激动的老乞丐微微曲身行礼,不再扫视突放鹰,拂袖转身离去。

突放鹰咬紧牙关,狠狠地低头瞪了老乞丐一眼,拔腿就追。

袭空羽翼一震,展翅高飞,墨黑的翅膀划破云霞,留不下飞过的痕迹。

老乞丐见两人消失不见,捏紧手中的银簪,眼一眯,恍然大悟,急不可待的两手在地上扒拉,拖着一条腿慢慢挪动,想要追到人影不见之处。

奈何未行多远,地面传来汹涌如潮的震动,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奔来,路过老乞丐,马蹄顿也不顿,激起遍地尘土,乱石飞溅。

乞丐躲避不及,被一马蹄“咯吱”一声踩了手背,惨叫连连,疼得痉-挛,手中的修竹银簪死也不肯松开。

皮肉绽烂,血线从中爬出,手掌软同无骨,想必已是残废断裂,无可挽救。

人马黑压压的离去,老乞丐瞧见那些人的衣服发饰,忍不住眼瞪如铃,眼球布满勾连的血丝,无边无际的恨意积攒成灾,发泄不得。

马蹄声愈来愈远,渐渐消弭,村口的木头支撑不住倒下一根,尘土飞扬,无尽悲凉。

人生来是全新的,生机勃勃,活着活着便旧了,从头到脚,自里向外开始充斥斑驳锈迹,行动迟缓,脑力愚钝,面对昔日的人与事常常不容易刹那间忆起,以至于错过,徒增叹息。

奈何世事无常,生死无常,遇见和离别亦是无常。

乱沙卷起坠落的枝叶,枝叶簌簌抖动,在飓风的折磨下打着晃儿,旋到不属于它们的高空,再次回归地面时,注定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春犹怜走在前,突放鹰尾随在后,两人屏声息气,不发一语。

波光粼粼的小溪流着潺潺细水,溪水两侧高林重叠窜天,厚密不透,绿荫压人。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溪边,春犹怜走到流水处,拂起一泼清水洗了把脸,寒冷的水珠顺着尖细下颌划下,滴落进溪水,随波荡漾而去。

突放鹰耸动肩头,努起嘴吹响一记清脆的口哨,袭空尾巴一甩,两翅扑风,朝天幕刺飞,不过一会,盘旋不见。

“犹怜哥哥,你还气我?我讨饶还不成吗?”

“过了山,就是光下城,到时你我自会分别。”

“倘若我想寻你,该去何处?”突放鹰走近春犹怜,迟疑不决,半晌才幽幽道。

“风春台。”

“嗯?”

“光下城,风春台,我在那里,跑不掉的。”

春犹怜低头看着水里浮沉的手,手指曲张,水流穿指流淌,任使百般气力也无法抓住。

“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去风春台找犹怜哥哥,你可得等我。”突放鹰抚掌大笑,眼眸闪过一缕亮光,太快太犀利,一时领会不出是何意义。

你可得等我。

我等着你,你一定要来。

这话听着极其耳熟,耳熟得让人心房发慌。

春犹怜心绪难平,睫毛颤抖,未作回答。

他不说话,突放鹰也不说话,两人一蹲一立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波光潋滟,人影荡来荡去,仿佛被风吹拂,无依无靠,难以依傍。

正发呆,一阵摧枯拉朽的剧烈声音橐橐传来,带着势不可挡的强大气流。

溪水踏浪,石滩狼藉,一路锦衣侍卫骑着高头马匹陆陆续续聚拢,密密匝匝胜过高楼大厦那密不透风的围墙,逃匿不了。

为首的侍卫举起一幅画轴对着春犹怜细瞧,眉尾扬起夸张的扭曲弧度,邪笑道,“犹怜公子,害得我们好找啊!”

他一挥手臂,高喝一声,命令道,“拿下!勿要弄伤!太子殿下可是要完好无损的春犹怜公子,明白了吗?”

“是!”

马匹上快速跳下几人,提着长剑冲来,不时便将春犹怜困在其中。

春犹怜波澜不惊,慢悠悠立起身,侧目扫了一下周遭,不知何时,溪边独他一人,旁的一人一鹰俱已失踪,杳无音信。

浅笑几声,春意无限,没有一刻挣扎,视线故意撞上为首的侍卫的眼睛,冷笑道,“替我转达太子殿下,多谢太子殿下近日挂念,犹怜感激不尽。”

“那是自然。”

为首侍卫趾高气昂的大笑,指了指身后一匹白马,慢声细语,摆出一只手臂,“春犹怜公子,请。”

信步走到白马旁,春犹怜掀起锦缎绿袍,熟稔的跨上马背,缰绳拉至胸口,马儿翘起前蹄,嘶叫嘹亮,雄姿英发。

一队人马秩序井然的离去,包裹春犹怜在正中,首尾兵将照应,俨然一栋铜墙铁壁,牢不可破。

溪流淙淙,似泪汇合,密林深处出乎意料迭起一记尖锐的鹰唳,惊空遏云,响彻天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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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簪花郎
连载中蔻燎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