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隼国雏鹰

那日,两人一起吃酸涩噎喉的山楂,尤绿卿跟着姜彧知笑了很多次,其实细算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总之聊得极其合契,直到暮色四合,天光阴晦,暗云席卷。

尤绿卿弯腰去穿白鞋,姜彧知顺手把另一只鞋提过去,入目全是白嫩的肌肤,纤细修长的脚踝插进白鞋里,美不胜收,美中不足的是尤绿卿的两只脚踝都有一圈暗红瘀痕。

姜彧知眉心蹙死,心道,略略一看能料定应是脚镣留下的印记,不知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正欲问言,尤绿卿扯过绿纱遮住脚部,低头俯视蹲身在下的姜彧知,笑得很明媚,“彧知,天快黑了,你我也分别吧。”

“你还会来吗?”被打断思路的姜彧知更加担忧绿衣少年走了以后再也无法看见,忧心忡忡的站起身,神魂不定道。

“三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你等我吗?”尤绿卿直视姜彧知亮澄澄的清澈水眸,莞尔一笑。

姜彧知只觉三魂六魄被那笑意吸了去,忙不迭点点头,手指暗自握紧,音调嘹亮,“等!自然等!三日后,咱们一定要见,我会等你的。”

“好。”尤绿卿扬眉笑了起来,手心捏着一颗绿山楂,对着姜彧知挥挥手,“日后再见,彧知。”

绿影在眼底越晃越远,姜彧知追了几步,喉间苦涩,鼻头酸楚,不知是山楂果吃多了还是如何,他微而慌张的大声问,“你说要作君子,我也想当君子,可是我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君子,所以——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教我怎么作君子。”

“绿卿,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一定。”

尤绿卿回头嫣然一笑。

两人的初次邂逅,在日暮时分落幕。

姜彧知看着那抹绿影愈加渺小,直到隐入山间再也寻不见,他失魂落魄的原地踱步了几圈,脑海一念闪过,旋身疯了一般冲向水潭,折断几根芦苇插在一起,费力把潭水里已经飘到潭边缘的纸张捡起,小心翼翼展开一看。

水墨染乱宣纸,字迹斑驳,乌黑一片,信中内容不可辨认,唯一能看清几个字,姜彧知动动嘴唇,哑声道:“尤筹山,惦念吾儿……”

芦苇荡起飞絮,灰白灰白,骨灰般扬洒纷飞,枯黄的细瘦长叶蹁跹在浊蒙蒙的天空,白绫绳索似的索人性命。

三日后,尤绿卿未能守诺赴约,出逃风春台被发现,拂朱活活鞭笞了他整整一夜,为了不伤他体表肌肤,鞭子全部抽在脚底板,脚底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走起路来钻心的疼。

旧伤未愈就被派去皇宫伺候无尽权势的九五之尊,那个谋朝篡位的小人。

尤绿卿记得姜彧知说的先酸后甜,他咬牙忍受一切,疼得昏死过去,仇恨与羞耻在心里辗转,化成一株株势不可挡的幼芽,每一次接触,幼芽会窜高一截,直至硕果累累,蓄势待发。

他暗暗发誓,此一生定会斩去盛朝皇室乃至各阶官员的首级,让他们向前朝忠臣跪拜道歉,五马分尸也难以泄愤,非让他们不入轮回方可解气。

靠着隐忍,尤绿卿死气沉沉的活了下来,再一次去那荒芜山间已是半年之后。

龄仅十五的他被盛朝皇帝亲自下令册封为风春台的头等仪公子,举国知晓,何其可笑,可叹。

身份从普通的小仪公子一跃而成独一无二的头牌,拂朱不得不给他一点笑脸。

有了可活络的机会,他只身一人前去山间赴约,到了水潭边,芦苇交错枯败,所见之景早已面目全非,今不胜昔。

水潭边空无一人,诚然,半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有人傻傻的等待?

尤绿卿与姜彧知初识时正是秋季,山楂果成熟,芦苇泛黄,潭水冰凉,半年后已至和煦春季,柳条翻飞无际,风中夹着雪白的柳絮,潭水上也浮了一片落不下去的白意,目能所及,皆是诡异的白茫茫。

抬起颤抖的手,泪水无声肆意,喉头哽咽,尤绿卿将手举高,一缕小柳絮跌入掌心,微痒,看似如雪,却远远不及雪的寒凛。

尤绿卿一直喜欢看柳絮纷繁,摊手一接,是春天的拥抱,是冬天最后苟延残喘的呼吸。

他觉得柳絮是没有温度的雪,雪是死去了的柳絮,阴差阳错,有类似的点,却永远不可同时遇见。

他何尝不是一团柳絮,追风而起,伴风而坠,恰如水中浮萍,无根可依,唯有四处飘零,飘到哪儿,哪里便是落脚点,完全调控不了人生命数。

尤绿卿很后悔,后悔那天没有问问姜彧知是何方人家,若要寻他,该往哪里寻。

转而一想,又觉不必,姜彧知不清楚他是一位仪公子,当日的欢声笑语只能回忆,若是再深交,徒留可惜,一位正常少年怎么可能愿意和仪公子当朋友呢?

一个仪公子要作君子,岂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姜彧知也会觉得滑天下之大稽吧。

抬目凝视那棵华荫成盖的山楂树,尤绿卿叹息,现在没有山楂可吃,现在也没有姜彧知在身边。

三日之约,姜彧知会等多少天呢?他可会认为自己在骗他?

对于君子之意,尤绿卿少说了一句,那就是君子不可言而无信,不可诓骗他人。

如此一来,他也是无法成为君子的。

尤绿卿攥紧手中柳絮,直把指甲掐进肉里,他感受到一股寒意,发自骨髓的寒,面色惨白,踉踉跄跄的扶着草木离去。

柳絮飞到最高空,被凉风一戏,摇摇欲坠的往下掉,簌簌洒落,密如初雪。

兽毛帽檐聚了一大团柳絮,帽檐下的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眸眯了眯,伸手拂去帽子上堆积的白色。

几个飞跃从杂草丛生的树林里钻出,拍拍身上的尘土,姜彧知扭头对身后的链子道,“春天来了,地面上全是柳絮,像下雪了一样。”

“少当家,你说得不错,在黑根寨下面哪里能看见这些。”

“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这些柳絮。”姜彧知埋下头,喃喃自语。

“谁?”链子赶上姜彧知的步伐,嘴里银链子甩来甩去。

“没什么。”姜彧知眸光四望,自嘲般一笑,攀过链子的肩头,故作镇定道,“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得去喝点好的,你想喝什么酒?”

“咱们喝点黑根寨没有的,少当家,依我看,咱试试花酒如何?”链子似笑非笑对姜彧知眨眨眼睛,试探性的问。

姜彧知一胳膊肘捅开链子,侧目而视,怒道,“闭嘴!这不是君子该有的作风,有违君子之道。你不要再提,否则休怪我与你打斗。”

链子见试探不成功,也不多言,几句话把此事划过,两人攀着肩一路下山。

十五岁的少年立誓要当君子,傻乎乎的遵守一些规则,为了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人。

姜彧知心念,日后再见,尤绿卿一定得明白,他黑根山的土匪也有做君子的潜能,他期待着那一天。

那一天来得不快,来得太晚。

五年后,十五岁的少年已及弱冠,弱冠礼之后的姜彧知带着一些小土匪下山来游玩,他们跑到最繁华的光下城,想要好好大快朵颐吃一顿,喝到不醉不归。

乌泱泱的一群人,穿着兽皮,戴着狼牙虎牙吊坠,雄赳赳,气昂昂的穿梭在大街小巷,惹得平常老百姓都不敢在大道上行走。

黑根山土匪下山了!一簇簇的数都数不清!

姜彧知历来不会对布衣百姓动手,除了必要关头吓吓他们,从来不愿意打劫殴斗他们,今日他刚刚弱冠,理该和和气气的。

走到一处类似酒楼的地方,一行人准备在此享受大鱼大肉,还没走进去,眼前涌上几位黑衣壮汉,手臂横展,刻意挡住他们去路。

链子一瞧就火气上涌,拳头一扭,发出“咯咯”响声,恶声恶气道,“你是何意?不让我们进去?”

为首的黑衣人抬手指了指金碧辉煌的朱红色大门口贴着的白纸黑字的标语,面无表情。

姜彧知抬眼瞅去,但见标语上写了“布衣黔首囊中无百两金银者,无可步入,恕不接待。”

眉宇一耸,几句话直接把少当家气乐了,两手环胸,嗤之以鼻,仰起头来,厉声道:“起开!小爷我现下可是跟你们温声细语好好谈,别逼我们动手!百两金银?你以为我们没有?瞧不起谁呢?”

黑衣人不敢轻易放人进去,回头瞄一眼门口的红衣男子。

红衣男便是风春台的主事大人拂朱,他倚门而靠,媚笑道,“几位公子可是要进风春台?只要钱财足够铺路,风春台的大门时时刻刻为你们敞开。”

“不就是破酒楼,有什么可豪气的?”

姜彧知斜睨拂朱,他讨厌穿得红艳艳的男人阴柔的跟他讲话,健壮的膀子上肌肉一抽,二话不说往里冲。

“少当家。”身后的土匪鱼贯而入,紧跟着进去。

一群人涌进去才慢慢发现不对劲,里面哪里是吃饭的地方,里面除了男人还是男人,一个女子也没有,餐食桌少之又少,入目全是清一色的男子,还是互相搂搂抱抱的关系。

有些男子鬓边插着一些不知名的绒花,无端生出几分媚欲,动静间能摄人心魂。

姜彧知不明怎的惊吓过度,脚下一滑差点站不住,好在几个土匪急忙兜住他才没有摔地上去。

“这是——”

“这是风春台,朝廷亲封的仪公子馆。”

“仪,公,子,馆?”姜彧知脸色愀变,逐字逐句重复道。

拂朱邪笑几声,一丝不苟的点点头。

更让姜彧知震惊的是,他还没完全回神,就见楼上信步下来一道绿色身影,衣衫叠压,步履轻盈,纱绸裹身,乌黑的长发披至腰间,鬓角簪了一朵艳红刺目的芍药花,容貌绝世,体量风骚无双。

一颦一笑,诱惑世人。

瞳孔剧烈收缩,姜彧知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嘴唇微张,抖了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僵立原地,不敢上前,也无法后退,他就那样直勾勾看着绿影走到眼前,犹如石雕般巍然不动。

“公子,我叫春犹怜。”

绿纱男子掀唇浅笑,魅惑众生。

“公子,您贵姓?”

我叫春犹怜,而不是,我叫尤绿卿。

他是春犹怜,为什么与尤绿卿长得一模一样!

姜彧知接受不了记忆里的尤绿卿是眼前妩媚动人的仪公子春犹怜,他难以置信的后退连连,他的动作慌张滑稽,不知情的以为他撞鬼了。

链子担忧的喊了声,“少当家,你怎么了?”

“不,你不是春犹怜。”

姜彧知喉咙鼓动,艰涩的吞下唾沫,眉间凝固,脸部肌肉僵硬,他疯了般摇头,疯了般喃喃,“你不是春犹怜,你是,你——”

“我是春犹怜。”

春犹怜目光深邃的望着姜彧知,伫立原地不动,一遍遍道,音似魔鬼低语,“公子,我是风春台的第一仪公子春犹怜,世人皆知,公子为什么不相信呢?”

“……你,你……”

姜彧知如鲠在喉,眼眶热热的,湿漉漉的,五年未见的人毫无预兆的再次跳入眼球,却是如此光景。

原本想了好多遍重逢的话语,早已酝酿良久,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坚持学习当君子,什么那三日之约我天天都去,等待了四个月,什么我其实是个山野土匪,土匪也能当君子吧?什么我很想见你,很想跟你在一起再吃一次山楂果,特别特别酸的那种……

为什么再次相见和设想的全然不同,为什么在记忆里遗世独立的少年竟是这种身份?

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们尝受这种“酸”?

绿卿,这就是你一心求死的原因吗?

手里汗液濡湿掌心,姜彧知不敢直视春犹怜,微微侧头,眸子慌急的乱扫,他支支吾吾道,“我,我第一次来这里,我——”

“公子看来不喜欢男子,如此勉强,还是回去吧。”

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风轻云淡,毫无感情。

姜彧知傻愣愣的抬起眼帘看过去,将将与其媚眼撞上,触电一样回缩,喉间溢出苦涩,姜彧知憋不出一句话,挣脱链子双手的束缚,扭头落荒而逃,大跨步子从风春台正门跑了出去。

如同脱缰野马到处跑,跑累了,跑不动了,姜彧知喘着粗气找了一小酒馆,端起酒坛朝肚子里倒,喝得呕吐不止,喝得直翻白眼。

链子一行人赶过来时,他已经抱着酒坛昏睡过去,嘴里低声言语着什么,没人听得清。

第二日他跟打了鸡血似的,风风火火直冲风春台,砸下一箱银两扬言要春犹怜公子一个人招待他。

他的一箱金银只够□□犹怜三天三夜,三天三夜里他拉着春犹怜聊天,聊五年前,聊吃山楂,聊他们的三日之约,聊发誓作君子。

他每每忘情的谈起这些,春犹怜的表情皆是一脸冰霜,无论姜彧知问多少遍,春犹怜都斩钉截铁的矢口否认。

“那不是我,我不记得,我不明白。”

这三句话成了春犹怜口头禅,成了姜彧知心底的魔咒。

世界上应该只有他花大把大把的钱财买一个人的时间,什么都不干,就是聊聊天吃吃饭,世界上就他这一个傻子吧。

春犹怜的冷漠和不苟言笑使姜彧知常常陷入沉思,难道他真的认错人了?思及此处他总会推翻这一想法,不管对方是不是尤绿卿,又或者只是春犹怜,姜彧知都不管。

姜彧知私下发誓得想尽一切办法解救绿卿,让他脱离风春台,让他跟正常人一样生活,让他有机会成为君子。

姜彧知拿钱财给春犹怜赎身,每次都行不通,拂朱和风春台不会轻易放过这个绝色美人,这个举世无双的摇钱树。

姜彧知就做一些竹枝花环搏一搏美人的笑,慰藉双方枯死的灵魂。

若不是汴南宫欺人太甚,他也不会鲁莽抢人,可是他真的很想将绿卿庇佑在身下。

汴南宫一事,浴酒鞭一事才让姜彧知明白,想救春犹怜靠他一人根本不可能,究其根源,还是盛朝荒-淫无道,权势无穷。

春犹怜的冷屁股,姜彧知次次拿热脸去贴,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再后来在汴南宫抢人,再后来人从黑根寨离开,恍然如梦。

一切白忙活了。

世事无常,这是春犹怜从小就明白的道理,父母在战乱里一死一俘虏,他苦苦哀求敌人能够放过他们,可是哀求声在敌人耳里犹胜天籁般动听。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杀,父亲被关入天牢,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陷泥污,自救不暇。

尤筹山的儿子必须要有傲骨,怎可为人所随意践踏欺辱!

怎可!

脑仁骤疼,心神不宁,头痛欲裂间春犹怜猛然睁开眼睛,呼吸急促难安,一种死里逃生的直觉让他浑身颤抖,唇角惨白,毫无血色。

眼球刺痛,针扎一般,他呆滞的转动眼珠,所见事物是一片蔚蓝的颠倒的天穹,白云舒卷有度,清风徐来。

还没完全回神,一块黑影瞬间跳入目帘,定睛察看,一只幼小的黑鹰站在自己胸口上,两只黑眼珠子亮幽幽的盯着自己,嘴里叼了一根花纹陆离的小蝰蛇。

小鹰歪着头,祈求夸奖一般瞅着春犹怜,羽翅翻腾。

春犹怜来不及惊呼,下一秒,小黑鹰被一只白净的手抱走,一张俊秀清爽的少年的脸便凑上前来,斑斓的珠玉装饰额间,胸口的坠链繁琐华丽。

少年伸手探探春犹怜的额头,呼了口气。

“你没事吧?远远的袭空就发现你了,你只身一人躺在草丛里还有毒蛇绕颈,竟不知晓?”

“毒蛇?”

春犹怜后怕的爬起,芒刺在背,环顾四周,满眼皆是绿油油的草木树林。

犹记得他喝了匪隐给的酒就昏了过去,醒来已经在黑根山外,原来那酒不是毒酒,他还活着,可是也差点死去。

周公酒,周公酒,不就是使人沉醉梦境悄无声息死去的酒吗?留一条毒蛇也是怕他意外不死,让蛇毒来结果他。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此酒被外界干扰便能醒转,也好在有人帮忙除去毒蛇隐患。

“多谢,方才我晕倒……不知有蛇。”

“无事,活着就好。”

异装少年朗然一笑,隽秀俊致的面庞爬上一丝羞赧,瞄一眼春犹怜,眼睫扇动,“你长得真好看,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好看的男子。”

说罢他摸了摸小黑鹰的脑袋,小黑鹰嘴里还叼着蛇尾往嘴里送,少年羞涩的解释,“它是我的鹰,名叫袭空。”

少年用手指一指自己,郑重其事道,“我叫突放鹰,今岁十六。”

他又指向春犹怜,小心翼翼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春犹怜扫了几眼突放鹰怪异的装扮,心念一动,旋即敛眸轻笑,“春犹怜,春意盎然的春,我见犹怜的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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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簪花郎
连载中蔻燎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