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君祠建于庞城西南十五里处的珠山道旁,坐西朝东,依山面水,内有殿堂楼阁、亭台桥榭一百零八座,占地极为广袤。
从祠门进来,沿中轴线直行,一路经过三净台、松露馆、关山殿,最后是炎神殿,里面供奉着炎神奶奶并八个侍女,神像前并排摆放两条长桌,此刻桌上已摆满了瓜果和糕点。
香雾缭绕,行人不绝。
周沉璧却没看到阮茵。
方才在树顶,那身穿春绿色襦裙、臂挎小竹篮的背影分明是她。
难道已经走了?
也是,从祠门到炎神殿他走了约么半柱香,她怎还会逗留在此?
周沉璧心头闪过一丝失落。
正欲转身离开,忽听一人喊:“周沉璧!”
抬头,是宁晓霜的兄长,宁伯亭。
“好小子,真的是你!”宁伯亭走至近前,捶一下他的肩,“你不是最不耐烦来这种地方吗,今日是怎么了?”
周沉璧“嗯”了一声便要走,却被宁伯亭一把拉住。
“走走走,咱们去花照阁,兄弟们都在那里,你也过去喝两杯!”周沉璧眉头一皱便要拒绝,宁伯亭却不放他,“自打你回来,咱俩也只聚过一回,好些人还没见过你,往日我们宴饮你也不来,这次可不能逃了,怎么,看不起我们这些兄弟?”
宁伯亭与周沉璧打从垂髫稚子时起便常在一处厮混,他所说的那些兄弟,也都是少时书院里的同窗,说起来,确有四年多光景未曾好好聚过了。
周沉璧被宁伯亭拽到了花照阁。
阁中坐着五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见到周沉璧都愣了一瞬,继而站起身行礼:“小君侯。”
周沉璧大喇喇往当中一坐,摸了个杯子自己倒酒喝,也不理人。
众人面面相觑,试探着落座。
周沉璧扫了一眼,闲闲道:“怎么,不认识爷了?”
静默片刻,哗声骤起。
“你小子真是……装神弄鬼!”
“人都说,小君侯如何举止斯文、风度翩翩,咱几个还以为你去了趟坎州连性子都改了……今日一见,还是这副德行!”
“说说,究竟为何突然跑去戍边?”
众人七嘴八舌拉着他闲谈,周沉璧兴致缺缺,倒是被灌了不少酒。
酒酣耳热之际,桌上的话题也从差事前程转向荤素不忌,一个书吏之子叫方训明的打趣道:“沉璧,那小报上写得……可是真的?你调戏咱们的郡丞之女,还害得宁兄之妹也落了水?”
宁伯亭拿筷箸敲着杯沿,要方训明莫害他妹妹闺誉,二人笑闹一阵,方训明又道:“扶苏郡多少闺阁女子想做小君侯的娘子,沉璧你心中可有中意的?”
周沉璧撩起眼皮,看了方训明一眼,懒得搭理他。
日头越升越高了,周沉璧想着还要护送阿娘回府,便打算告辞了。
刚搁下酒杯,蓦然听见一个名字。
那手便顿在了石桌上。
仍是那喝得神志不清的方训明,浑笑着同身旁的人道:“单论相貌,明前街胭脂铺的阮掌柜可排进前三,只是她那身段……”方训明双手伸到胸前比划着,“差点意思。”
话音未落,周沉璧一脚踹了过去。
众人惊愣当场,只听“扑通”一声,下一瞬,方训明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凳子滚出去老远。
“带他去醒醒酒。”
周沉璧丢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
出了花照阁向南,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周沉璧仍然脸黑如炭。一想到方训明那一脸色相,心中的火气直往头顶蹿。
那小娘子,竟被人这般轻贱侮辱!
怎么谁都敢在背后议论她?!
胡定前几日还说她……他定要将胡定那狗东西狠打一顿。
周沉璧走得一脑门子汗,却死活走不到祠门。
这炎君祠,做什么建得这么大!
周沉璧突然意识到,他可能迷路了。
本就是头一回来,方才出了花照阁又只顾生气,未仔细看路,此刻连大门在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一想至此,周沉璧的脸又黑了一层。
拧着眉四下扫视,视线无意间扫到右侧碧水书院中的某处,蓦地凝住了。
建于水中高台的六角凉亭里,一个身穿春绿色襦裙的女子坐在石桌旁,可不正是他在找的小娘子?
只见小娘子一手托腮,望着身前不远处的献殿出神。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殿里有一群年轻男子,似在高谈阔论什么。
周沉璧不自觉地走进书院,直走到凉亭附近才停下,环抱双臂,倚靠在一棵大树上。
树梢蝉鸣声声,他心中却极静。
少顷,小娘子开始奋笔疾书,时而托腮沉思,时而又抓着笔杆挠一挠鬓发。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笔,双手拈起桌上的纸,轻轻吹干墨迹,盯着那纸看了一会儿,面上露出笑意。
周沉璧不由也弯起唇角。
正这时,她似察觉到什么,朝廊桥另一头看来,脸上还带着未及收起的恬然笑意。
恰似一片轻羽落入平静的湖,微微涟漪荡进周沉璧的胸腔,挠人,莫名又有些紧张。
很快,小娘子收回了视线。
周沉璧皱了皱眉,抬腿走上廊桥,须臾便到了亭中。
“我有话要说。”
阮茵实在不知他与她还有什么可说,但既然人已到了跟前,只好站起身行了一礼。
“小君侯请吩咐。”
“我想过了,只要你点头,我即刻请阿娘去府上提亲,真的。”
阮茵错愕抬眼,半晌才道:“小君侯今日……吃酒了吗?”
周沉璧点头,神色莫名,片刻后皱眉:“我说的不是醉话。”
“我听来,却是醉得不轻。”
“你不信?”
“我凭什么信你,又为什么要信你?”
周沉璧瞪眼:“本公子说话算话,绝不儿戏,你……”
“小君侯,”阮茵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你了解我吗?除开姓名,年纪品性?家住何处?亲族几多?可有婚约?”
“你可有婚约?”周沉璧问,语气有些急。
阮茵一怔,摇了摇头。
周沉璧松了口气:“那便是了。”他缓步踱到石桌旁,顺手从竹篮里捡起一个青瓜,张嘴咬了一口,“我虽不知你年方几何,但知你家住庞城,双亲健在,其他的,不重要。”
“……”
太荒唐了。
阮茵深吸一口气:“我是说,你与我素不相识,若非在六珈山生了一场误会,此生不会有任何交集,更谈不上信与不信。小君侯出身尊贵,婚姻大事,不必赌一时之气……”
“你这小娘子!先前说我儿戏,如今又说我赌气!”
周沉璧大马金刀坐到石凳上,青瓜也不吃了,顺手丢在石桌上。
阮茵拦阻不及,眼睁睁看着那瓜滚到了纸上,忙一把抽出来,可惜已经晚了,瓜汁瞬间将墨迹晕开一片,不由气急道:“你怎的恁般讨厌!”
呀!
她还敢生气?!
周沉璧拿眼瞪她,可阮茵顾不上瞧他,一心在可惜那刚写好的诗句。
周沉璧瞪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有些心虚,挠了挠额角,小声嘟囔:“就你那手字,有什么好可惜的,我赔你便是……”
阮茵气愤转头,周沉璧避开她的视线,勾起毛笔,从竹篮里取出一张新纸,铺在石桌上,又将阮茵手上那张拽过来,搁在一旁,比照着上面的字抄录起来,边抄边念叨。
“小君侯的墨宝可不是谁都能得的,今日是你走运……还瞪?瞪什么瞪?谁似你这般,来送炎神还带纸笔,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做学问的地方吗?”
“这里是碧水书院!我在哪里做学问,与小君侯何干!”
简直莫名其妙。
好好的来上个香,竟也能碰上这尊菩萨。
她做什么还要在此逗留?墨宝……谁稀罕他的墨宝!
阮茵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那副字,连砚台一起收进竹篮里,拎起来便要走。
此时周沉璧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见状一把拉住了她。
他完全是下意识反应,未考虑什么男女之防,阮茵却又羞又气,用力往回扯。
周沉璧察觉不妥,忙松开了她,将自己那副字递到她面前,尴尬道:“赔给你。”
“不必了。”
阮茵仍然要走,周沉璧却挡在她身前,虎着脸道:“本公子不欠人债!不要也得要!”说着将那张纸丢进了她的竹篮里。
二人相向而立,一个凶巴巴,一个气呼呼。
周沉璧盯着她涨红的小脸,渐渐地,心里的气焰越来越弱。
这可真是怪了,堂堂小君侯这辈子头一遭被人嫌弃至此,该气的分明是他吧,怎么好像又欠了她?!
周沉璧一脑门子官司,什么也想不清楚,视线无意间扫到她的额角,只见一片红肿淤青,虽有脂粉遮掩,离得近了还是很明显,是硬物撞击的伤。
“你这伤……”
周沉璧正要问,忽闻一声小儿啼哭,只见阮茵睁大了眼,愣怔一瞬,转身便跑。
竹篮倾翻,里面的纸笔砚台和瓜果散落一地。
哭声是从书院外头传来的。
阮茵奔出书院,一眼就看到了那正在哭嚎的小童。
“小赟!”
她的幼弟阮赟,是父亲妾室元娘所生,如今养在嫡母冯夫人膝下。这娃打小黏她,今日家中女眷要来炎神祠祭拜,阮赟也闹着要来,阮茵便求了嫡母将他一同带上。方才她在碧水书院听人作诗,阮赟年纪小,坐不住,阮茵便让小令带他在院中玩耍,谁知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出了事。
书院外有一尊泥塑,泥塑四周围了一圈木栅栏,阮赟的头此时正卡在两根栅柱之间。
“小赟,这是怎么回事?小令呢?”
阮茵急走过去,双手向两侧用力掰那栅柱。
阮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颊脖颈通红:“呜呜……长姐救我!长姐……”
栅栏是实心木做的,她那点子力气根本无济于事。这书院地方又偏,行人少有往来,阮茵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阮赟突然瞪着眼睛惊声尖叫起来。
阮茵大骇,顺着阮赟的视线往左侧转头,一瞬大惊失色,猛地合身扑在阮赟身上,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眼睛也死死闭上了。
几乎同一时间,耳中传来铿锵相撞之声。
预想中的痛并没有出现。
少顷,阮茵缓缓睁开眼,慢慢转过头。
地上躺着两截断箭。
周沉璧剑尖杵地,长身凛凛站在她斜后方,一双眼睛瞪得像个阎王一般。
阮茵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
周沉璧也不理她,大步朝南走,边走边指着前方喊:“小子你站住!”
射箭的是个小童,看身量不过六七岁,和阮赟一般年纪。
那小童要跑,却哪里跑得过周沉璧,不消片刻,被提溜着后脖领子,拎到了阮茵身边。
“说!为何朝人射箭!”
小童被周沉璧斥了一句,嘴巴一瘪,哭了。
原本只有一个哭的,如今可好,凑了一双。
阮茵神思回属,站起身对周沉璧施了一礼:“求小君侯,先救舍弟出来……”
周沉璧扫了一眼阮赟,“啧”声皱眉,先呵斥两个小童不许哭了,又抬下巴示意阮茵站远一些,然后一本正经地举剑穿过栅栏。
开始锯木头。
周沉璧一肚子火。
似乎从遇见这小娘子开始,这窝火的感觉便没断过。
那日在胭脂铺不欢而散后,他一个人在衙署公房住了几日,越想越没头绪,总之就是不爽。
她对他假意奉承,不爽。
她对他视若无睹,不爽。
她被他将了一军,当即便举旗投降,还要与他分清泾渭,更加不爽。
但他一向不喜太为难自己,理不清楚的一团乱麻,砍了便是。
要么,如她所愿,当不认识她。
要么,认错领罚,娶了她——她不是说他把婚约当儿戏吗,他便正经一回。
这前一种,周沉璧几乎未作考虑。
笑话。
堂堂小君侯,怎能听凭一个小女子摆布?!
想至此处,他心里忽然痛快了些。
今日炎神祠偶遇,原以为能了了这桩事,可现在呢?
她竟然拒绝他!
而他还要帮她救弟弟!
想他堂堂小君侯……
算了。
周沉璧黑着脸,把个木头锯得虎虎生风,吓得两个小童连哭声都止住了。
他的剑是一把宝剑,片刻功夫,栅柱断开,阮赟被解救出来,当即扑到阮茵怀里大哭,小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副惨样。
阮茵蹲下身,轻轻拍着他哄:“做什么要来钻这栅栏,脖子疼不疼?”
“呜呜呜……长姐爱看书,我看那阿公……手上拿着书,就想去呜呜……去给长姐取下来……”
阿公?
阮茵蹙眉,侧首看那泥塑,可不正是一个坐着的老者。
这老者一手捋须,另一手朝前高举,手上还托着一册书卷,是真的书。
也不知谁人作怪,放在泥塑手中的。
阮茵笑着摇了摇头,一面给阮赟擦泪:“长姐不差这一本书,莫哭了,长姐带你回去上药,好不好?”
阮赟抽噎着点头。
正在这时,小令从远处跑过来,惊问发生了何事,阮茵便把方才的状况说了,又问她去了何处。小令看到有男子在,附在阮茵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原来她方才是去如厕,想着很快回来,便没跟阮茵打招呼,谁知出了这种事。
小令一迭声认错,阮茵拍一拍她,道了声“无妨”,让她带阮赟先去书院收拾东西,好一起回家了。
这厢总算消停下来,阮茵走到周沉璧身前,敛衽郑重道:“多谢小君侯。”
周沉璧随意摆了摆手,朝那射箭的小童勾勾手指:“过来。”
小童怯怯地看周沉璧,又转头看看阮茵,抽着鼻子往他跟前挪。
阮茵心下一软,道:“算了,没伤到人,让他走吧。”
“不行。”周沉璧仍旧肃着脸,若非他方才来的及时,那箭恐怕正钉在阮茵背上,“小小年纪就敢暗箭伤人,长大还了得?说,叫什么名字?为何朝人射箭?”
“我叫铁柱,我不是故意的……”铁柱长得面黄肌瘦,穿一身粗布短打,肩上还摞着补丁,一看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边哭边说,“我看见一只兔子,想猎来给阿娘吃肉……阿娘病得好重啊,弟弟也饿了两日了……”
周沉璧一愣,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又问铁柱:“你阿娘得的什么病?阿爹呢?”
“阿爹死了。阿娘起不来床,咳得很厉害……”
“啧”,周沉璧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丢给铁柱,“去给你阿娘请大夫抓药,再买点吃的东西。若还不够,便去城中显忠坊巡检司衙署,找一个叫胡定的,让他给你银子。”
铁柱捧着钱袋子,一脸的难以置信,片刻后扑跪在地,一个劲儿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您是善心菩萨!”
周沉璧一侧唇角提起:“还不走?再不走银子收回了。”
铁柱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一阵风似的跑了。
周沉璧目送他跑远,抿唇笑了笑,骤然想起此处还有一人,于是转头去看阮茵,见她正眼含探究地盯着他。
周沉璧略不自在,将手负在背后,昂着下巴道:“做什么这般看我?”
阮茵是想起了一些事。
其实六珈山那次,并非她与周沉璧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