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看

室内的灯光昏暗,只有旁侧的小窗打下了一束残光,投到地砖上还能看清里面纷扬的灰尘。

她沿着窗框边缓步挪动,握着扶杆的手心逐渐冰凉,幽暗环境下独有的寒凉气息裹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忽有一缕微风从她前面的窗口处飘进,只听得一阵哗啦声响,几张白纸落到了地上。

鼻息间传来熟悉的气味,她快步走近,发现这里的暗角处还有张简陋的桌椅,上面还点着一支昏黄的烛光。

她随手翻了翻桌上放着的厚厚书册,原来是一本汉字的临摹字帖,被风吹落的纸张上都是写满的毛笔字。

她拿起一张宣纸盖住鼻梁轻轻扑扇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檀香使她着迷。

砰——

“谁?”

身后突然传来碰撞声,她往后大退一步,身体紧紧靠住窗框,手中扑扇的动作僵持在脸庞。

半晌,暗角的屏风里走出一个男子,窗外的一束光打在他纯白色的长衫上,犹如一圈淡淡的光晕。

她站在暗角下看不清他的脸,只感觉到他慢慢靠近的沉稳步伐。

忽然,手中的宣纸生出一股向上拉扯的力量,她下意识松开手,几秒钟后听得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唰唰声。

她犹疑地走到木桌边,男子又将宣纸递还到了她手上。

借着身后窗框的亮光,她看清了纸上的问句。

“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读完,他让出木桌中间书写的位置。

“如也。”

“你来这儿干什么?”

“碰巧路过。”

他们书写的速度变快,两人直接并排站在了桌子中间,互相传递着笔杆。

“你叫什么名字?”

“无尽。”

“这里面不允许说话吗?”

“可以,只是我不会说中文。”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暗影里只看得清他分明的轮廓和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神色。

“你能书写汉字为什么不会说呢?”

她看见无尽接过笔后迟迟没有动作,直到笔尖淤积的墨水在纸上晕开了一个圆圈。

窗外的光影突然闪动了几下,他急忙放下笔大步走了过去,越过她时长袍的衣袖抚到了她的脸。

几声扑簌簌的声响过后,一只雪鹰飞过窗框,站在了他的右手臂上。

它歪着脑袋冲门口方向啾啾地啼叫了几声,无尽右手往前一抬,它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她呆在原地,盯着雪鹰血红色的眼珠,还没来得及将记忆串联,手腕处忽然传来一股猛力。

一个趔趄,她坠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温暖、熟悉。

“嘘。”

无尽低下头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目光游离在他放大的五官上。

原来是他。

两人在狭窄的暗道里呼吸逐渐变得匆促,他们之间距离的宽度仅仅是她贴在他胸口处的手掌。

她变快的呼吸吹出滚烫的热浪,抵达他的胸膛后又将余温弹回到她已泛红的脸上。

咚。

咚。

咚咚。

咚咚。

寂静的空间里,耳朵和掌心都涌来他升温的心跳声。

走廊一串疾走的脚步声迈进,来人是个男子,站在门口喊了两声她听不懂的舟岛语,见没有回应后便离开了。

身前的无尽松了口气,她左右挪动了一下,从他的胳膊肘处钻了出去。

脚跟刚站稳,远处就传来了撞钟声,她心下一惊,临走时孟不晚特意交代过要赶在殿堂关门前离开行舟殿。

而此时的撞钟声就是殿门关闭的信号,她迅速理了理松垮的衣衫,准备沿着窗框那条直线跑出去。

刚摸到扶杆她又转向身后,声音急切却十分诚挚:“谢谢你!和你的药。”

说完她就迈入了傍晚光亮更加微弱的藏经阁,跑出几步时她已完全松开了扶杆。

眼前虽仍旧漆黑,但她生出了抵挡的勇气。

等到终于看清大门外面的景象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纯净却富有磁性的声音。

“如…也。”

她没听清,跨出木门后径直从旁边的小道跑了出去,终于赶在最后的撞钟声前跑出了行舟殿。

无尽收回凝视她背影的目光,走到桌前认真翻看起他们对话的生宣纸。

他刚刚讲出了人生中第一句中文。

如也。

第二句是。

不用谢。

宣纸上她的字迹行云流水,与他方正的书写截然相反。

他提起笔在她写下的名字后面添上了两个字,“好看。”

-

“你跑哪儿去了,差一点你就得在里面睡一晚了。”

“去后山看了朵野荷花。”

“后山废弃的阁楼哪还会长荷花?我只当师叔玩笑,没想到你真去了。”

“但我真的看见啦,高高瘦瘦,粉粉白白的。”

下山的路途总是比上山要快许多,她们挽着手走过草坡,头顶淡紫色的云霞渐渐参入了月色。

走到离行舍不远的马圈时,她看见了倚在木桩旁吸烟的里德,他眉间的愁色氤氲在袅袅烟雾中 。

直到火星烧到过滤海绵,他才将烟头摁灭,一抬头就对上了她微惊的目光。

“如也,你可以来帮我整理一下草料吗?”

“她今天起得很早,离尘呢?怎么不让他来帮你?”

里德将自己额前的长发往后拢了拢,看向孟不晚的表情不太自在:“他白天去运了几次桌椅,有些累了。”

孟不晚余光撇见了离尘坐在窗边的背影,她低头放下了如也的胳膊,笑着说:“那我先回去做饭。”

她进得行舍,门框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昨日的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雷雨,早晨的晴空万里让她以为是误报。

直到此刻狂风骤起,窗外的成片的乌云笼住了整个行舍,也笼在了离尘清冷孤寂的背影上。

似乎真正的暴风雨总在夜幕时分降临。

她端来两杯热茶放在桌上,对面的人没有言语,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峰顶。

她知道那是行舟殿的方向。

“离尘,我……”

“为什么带她去行舟殿。”

她未说出口的歉意被他猛烈打断,他直视着她,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下。

她望进他眼里的一潭死水,如坠冰窖。

“不晚老师,您明明看着我们一起长大…..我尊您、敬您,可是,为什么?”

她垂目看向面前的茶盏,喉间似乎被异物哽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片刻,她惯常的沉默将他点燃,他低沉的怒吼混着轰鸣的雷声在空气中炸开。

“你明明知道那宫殿里,究竟住着怎样一群人面兽心的虚伪禽兽!”

“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痛恨那里的每一个人!”

“你明明…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你还是要再一次!又一次!把她也拉入火坑!”

他手掌沉重地砸在石板桌上,装满热茶的玻璃杯跟着摇晃,一滴滴溅落在她的脸上。

但令她感到灼伤的并非滚烫的液体,而是离尘眼中落下的大颗泪滴。

他上次这样痛哭还是在山崖边,被七八个人捆缚着动弹不得……

她走到他身边,将失声痛哭的他环抱在怀中,手指拂过他头顶青色的发茬。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时间努力治愈自己啊……

她稳住心神,尽力将声线放缓。

“如也她…不是若生。”

言语落地,他剧烈抖动的身体渐缓,抬头凝视她的目光中仍心有不甘。

“她不是若生……难道老师想看着她成为第二个若生吗?”

她在他面前屈膝蹲下,怜爱地注视着他。

“离尘,你还记得之遥吗?”

面前的人眼眸微怔,她低头翻看他拍红的手掌,指尖抚过他掌中厚茧,音调也沉了。

“她来舟岛,是受了之遥的指引。”

夜雨微凉,她站在屋檐下,从生锈的铁盒里摸出了一支香烟,目及之处是如也搬草料的身影。

刚点燃,檐顶落下一颗水珠,烟卷被滋滋熄灭。

她轻笑一声,将铁盒收起,自嘲一般:“五世圣尊,这真的是您想要的因果吗?”

-

清晨的天光泛白,无尽从伏睡的桌上醒来,身下压着的一叠宣纸上写满了“如也”,他在模仿她的字迹。

雨后的植物气息甚浓,他从窗台望向山脚的方向,仪轨的钟声忽从远方传来。

他低头理了理着装,快步向大殿走去。

独步行至殿堂时,僧侣已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他从中间穿过,开始带领他们仪轨。

结束后他正准备回小院,却被匆忙赶来的曲熠叫住了。

“圣尊,越宗禅师已经在禅堂等候了。”

“今日不是轮到师尊的例行查考吗?”

“禅师出发的时间提前了,我稍后就去转告师尊。”

他站在原地没有挪动,昨日的宣纸还未来得及收拾,踌躇间曲熠又催促了一遍。

“圣尊,禅师已等候多时了。”

“我现在就去,师尊来时就请他先到小院等我。”

-

无尽刚进得禅堂,便见一花白胡须的老者正盘跏趺坐在蒲团上。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手里持一把竹柄团扇轻轻摇着。

“久闻圣尊名。”

老者听见脚步声才徐徐睁开双眼,向着他点头示意,却没有起身行礼。

“禅师客气了。”

他拿过旁边的蒲团顺势盘腿坐在了老者对面。

“这是我特意从越宗带来的清檀线香,它对快速入定有奇效。”

老者说罢,他身后的男童就走到小桌台上点燃了一支。

瞬时,满屋都漂浮出一股奇香。

“圣尊觉得此香如何?”

“我不曾闻到。”

“那八万四千佛法你可曾闻?”

“犹如此香。”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了几声,无比合意地对着他频频点头。

“不错,不错啊。我曾闻听关于你身份虚实的传言,本想着试探一番,现在看来倒是我狭窄之心了。”

他眼皮微抬并不言语,这样的事他遇到过太多次。

老者低头抚弄手中的念珠,看向他的眼神仍有戒备。

“今日来本是与圣尊探讨佛法,不知圣尊现下可有何妙言?”

“我无妙言,若论佛法,一切现成。”

半晌,老者从蒲团上起身,跪伏在他身前。

“向圣尊顶礼。”

正午日光照射到他的背上,他想起桌前散落的宣纸,内心焦躁难安,如同被业火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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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舟
连载中人不如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