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排缓步行走着,舟岛粉紫色的晚霞铺散在空中,草原上偶尔传出几声牛群的低鸣。
离尘个子高,迈步时的距离总大她许多,他们并行一会儿后,她就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追上。
但每听得身后变快的脚步声时,他总会停下脚,回过头注视着她:“别着急,我等你。”
等到她追赶上,他又会不自觉地走到前面去,反复几次后,他解下了腰间宽带的一角。
“你牵着这个,我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等等你了。”
“我走得太慢了。”
她伸手接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没关系,舟岛的日落时间很久,慢慢走也赶得上。”
行至山谷的峡沟时,有几阵呼啸的山风刮过,她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目光落在离尘袒露的右手臂上。
“离尘,你的右肩会觉得冷吗?”
“我从小就这样穿衣,已经习惯了。”即便他稍走在前侧,回答时仍不忘回头看着她。
“攀上前面最高一阶的石梯,我们就到山顶了。”
她抬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头顶潮湿的巨岩石缝中,漏出了一道昏黄的微光。
“如也,我先托着你上去,你在山顶处等我。”
他说完便扶着她的背往上伸举,等她一只脚踩到石梯后,他的手掌又接着托住了她另一只脚。
借着他的推力她终于站了上去,眼前只需最后一小步她便能抵达山顶。
但她却站在原地,往回望去。
石梯下的离尘正熟练地踩着碎石缝隙,手臂紧紧握着了两个尖锐的峰角,往上发力时青色的血管凸起。
借着头顶的亮光,她看见他头上圆形的戒疤,此前稍长出发根的头顶被重新刮洗了一遍,只余下青色的发茬。
“小心!”
忽听得几声石子落地的声响,她立刻俯下身抓住了他差点落空的手臂。
他讶异地看着她,然后手掌撑住地面十分轻松的上了石梯。
“怎么没有先上去?”
“我怕你爬不上来。”
“怎么会,你忘了我这本领和谁学的了?”
他说完眼里的笑意顿时凝住了,旋即埋过头独自走上了山顶。
落日的余晖洒下,漫归的群鸟从他们头顶飞过,湿润的空气中携着植物的香气。
她站在山崖边深吸了几口气,感受着不寻常的生命力,此刻她与宇宙中的万千生物一样,共同拥有着神赐的自然。
她的目光闪动,忽然被两侧锦簇的绣球花所吸引,她蹲下身新奇地翻看它们的花瓣。
“你喜欢吗?”
离尘从身后走来,半蹲在她身边。
“我觉得很神奇,它们明明长在山崖上,却像被精心照料过一样,竟开得这样好。”
她抚弄花球的动作没停,离尘脸上的神色却蓦地黯了下去。
“如也。”
“嗯?”
“你站在石梯上的时候,在看什么?”
“你的头发。”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怎么不留长一点?”
他微愣了片刻,语调沉了些:“我曾在寺院修行过十五年,从小建立的生活模式很难彻底更改了。”
说完他低下头,开始抚弄手掌中厚厚的茧。
“那你现在离开寺庙,算还俗了吗?”
“我仍在修行,只是不愿再呆在寺庙里了。”
他站起身,语气里的坚定又添多了几分。
“从心领悟的教理需要到俗世中亲身验证,否则很容易落入空的边见,让现世生活更为辛苦。”
“你的意思是,痛苦生活的本质是因为清醒?”
“是因为清醒却不做出改变,不去证悟体会,仍沉浸在物欲横流的俗世里,既不逍遥也不解脱。”
沉默片刻,他音调忽然变低,低到被路过的风淹没。
“如也,自修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不希望你再回去寺庙。”
-
从山顶回来后她直接回到了房间,孟不晚来敲房门时她已经洗完澡站在露台吹风。
“腿还没好,就去爬山看日落,回来连饭也懒得吃了。”
她递来一杯果汁,语气虽严厉但到底还是温柔的。
“没关系的,我的腿已经不影响走路了,况且来这里快一周了我都还没机会出去走走。”
“如也,你为什么来舟岛?是被它的风景所吸引吗?”
她摇摇头,在此之前她从不了解这座独立于汪洋之上的岛屿。
“人们都说,来舟岛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匆忙的旅客,他们带着浮躁的红尘之心来求世俗的情缘、钱财。”
“那另一种呢?”
孟不晚将胳膊撑在护栏上,同她一起仰望着无垠的月色。
“受业力牵引,前世、今世、来世,都不得不来的众生。”
“如何才能逃脱这样的循环?”
“这个世界的产生来自无数人的缘起,我们都是因果的一环,如何能逃呢?”
她抬头凝望着一轮弯月,暗暗思忖孟不晚的话语。
毫无疑问,她不是第一种人。
但如果那场频繁的梦境便是业力,那她又是受了谁的牵引。
她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无数梦境的碎块,忽然停留在昨晚少年喊出的两个字上。
她努力回忆着字眼的音节,不知不觉间竟发出声来。
“若…若生?”
孟不晚转过头,将身子靠近了些:“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明天我要去一趟行舟殿,不如你也一起吧。”
-
孟不晚走后,她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直到清晨五点的闹钟准时响起,她收拾好下楼,孟不晚已经站在楼下等她了。
“之遥第一次去行舟殿,也是这个时间。”
“我从没见她早起过。”
“是何均给她裹着毛毯抱上去的,一个多小时的路,到山门口了才醒。”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又转过头笑着对她说:“他把之遥照顾得很好,是个好父亲。”
浓重的夜幕未退,但彼此短暂的对视中,她看见孟不晚眼里堆积着的晶莹液体。
清晨的湿润土地上,留下她们一深一浅的脚印。
日出前她们登上了山顶,她终于瞧见这座古朴大方的殿堂,殿内的诵经声、祝祷声、磕拜声绵绵不绝于耳。
孟不晚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两人一齐走进殿内。
殿堂里香客众多,还有不停穿梭于各处的僧人。
他们行走的步伐稳健,走路时坚定地目视前方,每一个背影中她都能看出离尘的影子。
“别紧张,跟我来。”
孟不晚捏了捏她的手,带着她穿过了几处人潮,最后停在一处红漆院门前。
“一会儿你跟在我后面行礼就是。”
她点头后,孟不晚抬手叩了叩院门。
片刻,门里走出一个灰布僧衣的沙弥,他们在门边互相行礼后,沙弥领着她们来到了内院正中的厅堂。
“师尊还在殿堂仪轨,两位信士稍坐,曲熠师叔稍后就到。”
“突然造访,多谢小师父了。”
她坐在房间的竹椅上,新奇地左右打量。
厅堂中家具陈设透着隐隐的奢华,和院内两旁种植的参天古树形成鲜明对比。
从旁边一处半人高的窗框看去,一池摇动的荷花开得正艳丽,留心去听还有潺潺流水声。
正观察时,门外走进一位年轻僧人。
“不晚居士,许久未见。”
他身形消瘦,宽大的暗黄色僧衣在他躬身时显得更加空落落的。
“曲熠师叔,别来无恙。”
“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在胸前合掌,学着孟不晚的样子躬身礼拜。
“如也。”
“如也施主,好名字。”
问候完,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不一会儿就有小沙弥端来了茶水和点心。
“不晚居士前来,可是为了何檀主捐赠一事?”
“他今年生意上遇到点麻烦,所以转托我来告诉师尊,今年的香火钱需要晚些时日了。”
“何檀主连着十几年为行舟殿布施已属莫大功德,今年情形特殊,师尊也不会介怀。”
“多谢师尊理解,但今年的经书还是会照例送到,到时还得麻烦寺院僧侣来行舍搬运了。”
“那是自然。”
僧人浅笑了两声,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抬头时又故作疑惑地问:“诶,不知之遥姑娘近来可好?”
两人交谈期间,她一直在吃着桌上做工精致的糕点,配上微涩的清茶,此处倒更像一个悠闲的茶室。
直到他们的对话中出现了熟悉的名字,她才将注意力转移了方向。
“我也许久未见过她了,听如也说她在国内挺好的。”
“哦?”
僧人闻言将头转到她这边,目光扫过她的全身,最后落在她不知所措的神色上。
“如也施主倒是和行舟殿的一位故人很相似。”
“师叔说笑了,如也与之遥同年出生。”
僧人将头转回去,对上孟不晚坦诚的面容又笑了两声。
“那便是性格相似了。”
他话语刚落,一直站在门边的小沙弥走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他听完点了点头随后站起了身。
“不晚居士,师尊在禅堂等您。但如也施主未在本寺修行过,恐怕……”
他话没说完,转头朝着那位小沙弥招了招手:“你且带着如也施主随意逛逛吧,听说后山书室的野荷倒是开得正好。”
从小院出来后,小沙弥领着她拐了好几个弯,直到身旁的建筑逐渐变得破落他才终于在一处木门前停下。
“这,这似书似。”
他侧身指着半开的门,或许刚学中文不久,他还不太能分清平翘舌。
“谢谢。”
她亲切地弯下身和他道谢,从包里摸出一颗水果糖递到他手上。
他有些腼腆地接过,转身钻进一个小道里跑走了。
她直起身,推开面前厚重的木门,左脚刚跨过门槛便踩到了地上铺满的暗黄落叶,清脆的咔嚓声回荡在院落中。
清风吹过两旁丛生的野草,卷起黑青石块上青苔的潮湿气息直送入她的鼻腔。
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抬头时,一座古朴的六角形宝塔建筑映入她的眼帘。
楼阁正中的牌匾上书写着三个行楷汉字。
“藏经阁。”
建筑外观色彩灰朦,与行舟殿的赤朱丹彤大相径庭,它扎根在这里,却又遗世独立。
这里潜藏着另一股野蛮生长的领域,像一个老者身上栖息着新生的孩童。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被它吸引,回神时已来到了殿堂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