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出阁”

在扶光山上的最后一夜,观星阁的外壁尤其耀眼,简直盖过了月辉。

长昭坐在窗边望着这座巍峨华丽的楼阁忽然嗤笑一声。

阁内弟子说天择出阁前还要入最后一次流转阵,之后才算真正“改了命数”。

可他明明从来都不需要改命,所谓的流转阵不过就是个一点效力也没有的虚阵,可只有它才能给天择离开扶光山的勇气。

江都人对观星阁的信奉始于第七任上官家主,千百年来从未动摇。观星阁弟子精通卜卦星象,阁主更是能窥天机转乾坤,江都因为他们的存在躲过了无数天灾**,人们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不亚于天一城的修仙弟子。

于是就算阁主撒了谎,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说天择是扫把星,于是所有的祸事都是因天择而起,人们不会去想各中缘由,只会将所有过错归咎到天择身上。

观星阁主拥有审判的权利,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奉作神谕,即使那是谎言。

想到这里,长昭猛然坐起身,忽觉后背一阵寒凉——巫澜会是唯一吗?

长昭还来不及细想,只见观星阁的外壁的光亮忽的比先前柔和了很多。

天择出来了。

他立刻将那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飞奔到观星阁外等天择。

不过片刻,长昭便看见那个修长的身影从璀璨的楼阁走出。

他已经换掉了道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洁净无瑕的水墨长衫,衬得他越发脱俗。

天择见到长昭在门口等他并不意外,面色看上去很平和。

长昭迎上前去,道:“纪管家已经差人把东西先拿下去了,我们现在就走吗?”

天择低低应了一声,兴致却并不高。

他这十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十六岁生辰的到来,可真正到了下山的这一天,竟有些近乡情怯。

长昭理解他的无措,拿了块桃花酥递给他。

天择勾了下嘴角,咬了口桃花酥应了声谢谢,然后转头看向身后。

巫澜终于出来了。他步伐沉重,神色略显疲惫,走到天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自己还高出许多的孩子,深深吐了口气,眼眶竟倏地红了:“刚来时你还不到我的腰,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你……”

他似有千言万语想对天择说,长昭知趣地想暂避,却听巫澜只是道:“下山了要照顾好自己。”

千言万语,汇聚起来也不过只是一句照顾好自己。

天择低垂着的头顿了顿,半晌才抬起头,道:“师父,明日你会下山吗?”

他从前舍不得天一城里的家人,如今舍不得扶光山上的师父。

长昭忽然想起来,教授天择剑术和仙法的人很多,可他从来只叫那些人长老,唯有巫澜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巫澜对天择而言是不同的,他是亲人。

巫澜没说话。明日是天择的生日,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往年的六月廿五他总是闭关不出,只身一人去到密室,对着明月安的画像诉说思念。

他的爱意见不得光。

天一城没人知道巫澜和明月安曾私定终身,他从前只以阁中弟子需斩断红尘为由不为天择庆生。

但如今,天择要下山了,其他要来参加归宁月的仙门弟子也已经陆陆续续到达了江都,天一城早已为他准备了一场空前绝后的盛宴,巫澜作为观星阁主必然会受到邀请,但参不参加全凭他自己的意愿。

天择一直等着巫澜的回答,不急不躁,只是安静地等着。

良久,巫澜道:“我会下山的。”

天择看着他,又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

他对长昭说:“表哥,走吧。”

去那个他思念了十年的地方。

金色的结界在他们飞离后缓缓落下,天择转身看向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他很久不曾从外面看着结界落下了,早已忘了原来在结界的笼罩下这座如蛰伏猛兽般的高山会显得如此温柔。

长昭飞到他身边,温声道:“你想他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他的。”

天择闻言,在心底自嘲一笑。长昭说得没错,只是下山而已,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如此伤感?他点了点头,和长昭一起向着沧澜七峰的方向而去。

天一城为天择安排的住处极大,名为生云宫,依然是处静谧的所在。庭院里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光亮,池塘里开满了白莲,清香宜人,几座寝屋掩在翠树之后,朱瓦素墙,简洁又不失华贵,想来是按着天择的喜好用心布置过的。

长湛早就先跟着天赐来了,但此刻屋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写得龙飞凤舞的字条放在桌上:哥,我晚上在天赐院里过夜,不用等我~

“……”

长昭无奈地看了一眼弟弟堆得乱七八糟的床,默默地帮他把乱塞进包裹里的衣衫叠好放进柜子,再把两张床都铺好。

“明月公子!”

长昭刚把长湛的被子叠好,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转头看去,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小厮,正惊恐地瞪着自己。

“怎么了?”他有些纳闷道。

小厮一个箭步冲过来,一边把长湛床上皱巴的地方抚平,一边道:“这种事情您吩咐小的做就行,怎能劳您亲自动手呢?”

长昭轻笑道:“没事的。”

小厮恭恭敬敬地站在长昭面前,道:“小的名叫柳华,二位公子……咦,另一位公子呢?”

柳华奇怪地四处看了一圈,没看到人。

“他去你们小公子那里了。”长昭说道。

柳华了然地点点头,继续道:“公子日后有什么事吩咐我一声就好了。”

长昭点点头,友善地对他笑了笑,道:“好。这里……在哪儿沐浴?”

柳华道:“生云宫后院有处天然温泉,灵力充沛,于修仙之人大有裨益,城主特意将此处留给少城主住。刚刚少城主说了,如果公子想沐浴就让我带你去那儿。”

柳华帮长昭拿着换洗的衣物,领着他穿过花园,来到一处白雾四溢的温泉。

山下天气炎热,但夜里并不燥热,白雾扑面而来,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让长昭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们下山晚,待长昭从温泉出来已是月至中空。

柳华在花园的亭子里等得睡着了,长昭便让他先回去休息。

他暂时还没有困意。一想到明天之后天择身边会多了许多人他就希望这个夜再长一些。

再有五天就是归宁月了,归宁月后他或许会回东洲,又或许会四处游历,总之,应该很难像这样和天择待在一起了。

长昭知道那个人是他的表弟,他不该有别的想法,但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他忍不住想去和天择亲近一些,再近一些。

年少时光如白驹过隙,但长昭还是想尽可能多留住一些,等日后再难见到天择的时候还能从回忆深处翻出来回味一二。

他在月光下来回踱步,路过天择的屋子时见里头竟还亮着。

天择一定在为明日的生辰宴忧烦。他和家人十年未见,想念是真,不知如何面对也是真,更何况明日还会有那么多来自其他门派的修士。

长昭思虑再三,回屋里拿了东西,上前轻轻叩响了天择的房门。

屋子里很安静,半晌没回应。长昭本以为天择是睡着了忘记吹灯,想转身离开时门开了。

天择穿着一件竹纹寝衣,面色平静看着长昭。

“表哥。”他轻轻叫了一声。

“我见你屋里还亮着许是没睡,就来看看。”长昭说道。

天择沉吟片刻,道:“我睡不着。你……也是吗?”

长昭没回答,抬眼看了看月色,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道:“子时了,天择,第十一个盒子。”

天择看着眼前这个精致的木盒,眸子微亮。

天择从长昭手里接过木盒,二人指尖不经意相触,转瞬即逝,长昭甚至都没感受到天择的温度。

天择并不知道长昭突如其来的失落,一颗心都在他送的木盒上。

它看上去像是鲁班锁与华容道的结合体,每个木块都可以推动,却又环环相扣。木盒在他手里千变万化,天择能随心所欲地让它变成各种样式,偏偏就是打不开。

他拿起木盒晃了晃,确定里面是有东西的。

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弄不开了,于是让开门让长昭进屋。

天择一心一意地捣鼓木盒,长昭一心一意地盯着他,嘴角不自觉地缓缓勾起了一抹笑。

过了许久,天择似乎有些困了,但木盒还是没有一丝一毫能被打开的迹象。

他在不断袭来的困意中挣扎着,呢喃道:“表哥,这木盒可以打开吗?”

长昭没说话。

木盒可以打开,但不可以打开,因为里面装的是我对你的心意。

天择没等到长昭的回答,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

长昭垂眸看着他的睡颜,忽然觉得他更像那只狸奴了。睁开眼时满是冷漠疏离与戒备,可一闭上眼,满身的刺都软了下去。

柔和的烛火下,天择白皙的皮肤多了些暖意,睫毛纤长鼻梁直挺,薄唇微启还有些湿润。

长昭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眼,把木盒从他手里轻轻抽出来。他弯腰将天择抱起,轻轻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长昭坐在床边,靠近天择的耳边轻声道:“我希望你有一天可以打开它,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打开它……”

想到方才那不经意的触碰,长昭低头看着天择的手,心头一痒,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温暖干燥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长昭没忍住又握紧了几分,与天择十指相扣。

他的掌心有许多茧子,是自小练剑磨出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像白玉一样,很漂亮。

长昭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

他从未有过心悦之人,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是断袖……从前一心希望能与一个观念相合之人携手白头,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个肤浅俗人。

观念合不合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一见钟情一见倾心,而对方是个禁忌之人。

明月长昭,你离经叛道。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我是自愿为表弟断袖的
连载中尘岁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