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木盒

一连半个月,长昭和天择都一起在桃花林修炼,除去睡觉没在一个屋子,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

长湛虽然很想和天择亲近些,但无奈对方太闷了,他受不了,天天往山下跑。天赐不敢上来,但学了东南西北折纸,两个人时不时就折张纸飞上来叽叽喳喳个不停,长昭和天择嫌他俩吵,一看见折纸来了就躲得远远的。

天择话还是很少,但一天之内总会主动搭话一两次,这对于长昭来说是比归宁月夺魁还高兴的事。

不过最近长昭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借口水土不服,每日闷在屋子里,只有吃饭时才会见到天择。

他和往常一样把天择喜欢的菜摆到他面前,然后在他右手边坐下。但天择今日却没道谢,只是静静地盯着他。长昭有些不明所以,不安地问道:“怎么了?”

天择忽然伸手在他头发上一撩,轻轻擦过他的耳廓,取下了一片叶子。他看了眼叶子,道:“你下山了。”

长昭微微一愣。被天择碰到的耳廓莫名有些发烫。他移开目光,一顿一顿地点头:“嗯……下,下去了一趟。”

“做什么?”

长昭没想到天择会问,一时没想好借口,支支吾吾道:“额……就,逛逛。”

天择没说话,看了一眼长昭的手,见他飞快地用袖子遮住手,便移开了目光默默吃饭。

长昭有些懊恼自己说了一个蹩脚理由,但又没法收回。他一边扒饭一边用余光看天择,见他并没有什么异样才稍稍放下心来,匆匆吃完就又要离开。

天择也放下了筷子,和他一前一后走了出去,见他又要回朝旭院,天择道:“表哥,你脸色不好。”

长昭一听这话僵在了原地。这几日他睡得少,眼下一片乌青。

他转过身,一阵心虚:“我这几日不大舒服……”

“不舒服该找医师。”说着,天择就把一只方正的折纸拿了出来。

“不用!”长昭脱口而出,“我休息几日就好了。”

天择闻言,也没勉强,低垂着眼眸将折纸收回,隔了半晌才闷闷开口道:“桃林的花谢了。”

天择说话从来直来直往,让他多说一个字都难,像这样没头没尾的话更是从来没听过,天择不禁微微一愣。

天择抬眸望着他,他浅淡的眸子里像装着万年不化的冰雪。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如果不想去桃林,你可以去练武场。归宁月要到了,不要耽误正事。”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长昭终于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想也没想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隔着衣物长昭也能感受他微凉的手。他急切道:“不是的,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修炼。”

天择低垂着头,攥紧了手。心底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愤怒。

刚来的时候没有水土不服,和我一起修炼之后就水土不服了?分明就是在撒谎……如果不是不想和我一起何必撒谎?如果真的不舒服,为什么不肯下山去看医师?

他满心疑问,却问不出口。

这个人挟春风而来,又突然和桃花一同随春风离去,没有一点征兆地就突然开始远离自己。

他以为自己早该习惯身边人离自己而去,此刻才发现这种事无论发生多少次他都还是会手足无措。

“对不起,我……”

“不用对不起,你没做错什么。”天择说着,抽出了自己的手。

长昭愣住了,他突然发现短短几日未见,天择又长高了一截。

桃林的花谢了,他长高了,但长昭都不知道。

少年心思本就细腻敏感,更何况他是天择。

“你跟我来。” 长昭又一次抓住天择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回朝旭院。

路上天择几次想挣脱却都被长昭强硬地拽着。长昭从没强硬过,他总是很温和,幼时长湛差点把屋子烧了他也没红过脸。但天择误会了,他必须要解释清楚。

他一推开屋子,木屑的香味就扑面而来。天择看到满满一桌子的木盒满是不解。

长昭无奈地轻叹了一声,道:“我这些天都在做这些,本来想等你生辰那日再给你的……怪我,只顾着埋头做这些东西,把修炼的事落下了。”

天择忽然觉得一阵呼吸不畅,缓了好几口气才,道:“做这些干什么?”

长昭脸上满是笑意,道:“后天不就是你的生辰了?”

天择看着长昭,眸光微动,薄唇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明知故问,是因为不敢确认,不敢确认会有人愿意这么用心地对待自己。即使从前在山下,他的生辰也过得非常简单,吃碗长寿面就算了事了,后来上了山更是一次都不曾有过。

因为他的母亲死在了这一天。

没人会为一个扫把星庆祝生辰。

“既然你提前知道了,那就先看看吧。”长昭拉着他进屋子,把盒子一个一个摆在天择面前。

每个木盒上都刻着不同的动物,代表着不同的年份,龙年的还特地涂上了红漆。

一共十个盒子,从天择六岁到十五岁。

天择看着这每一个都别出心裁的木盒,浑身都微微颤抖着,始终没有勇气上前去打开。

他看向长昭,看向这个脸上永远带着温和笑意的人,忽然有种陌生的冲动袭上心头——他想用力抱住眼前这个人。

可是他不能。

再忍一忍,还有两天,再忍两天就好了。

长昭不知道天择在想些什么,但是下一刻,天择露出了一抹微笑。

这下换长昭怔住了。他又一次忘记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择的笑颜,像是想把这一幕刻进骨髓。他浅淡眼眸里那万年不化的冰好像在霎那间化作了一汪春水,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令人心醉。

天择的笑容转瞬即逝,但长昭一直一直憋到满脸通红才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不知为何竟觉得口干舌燥,别过脸干咳了好几声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的脸依旧泛着红,也不敢再看天择了,低着头轻声道:“打开看看吧?”

天择依言,按顺序打开盒子。第一个刻着小狗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编得十分精致的剑穗。

“六岁该开始学剑了。”长昭道。

天择点点头,道:“谢谢。”

长昭笑道:“先别急着谢,还有好多呢。”

他打开第二个小猪盒子,是个陀螺,很简单的样式,但打磨得很细腻。

长昭把杆鞭递给天择。这杆鞭倒是比较特别,鞭子编成了麻花,手杆上刻着“择”。

“我不会。”天择道。

“没关系,我回头教你。”长昭笑道。

“好。”

第三个盒子比上个大许多,里面装的是个蹴鞠。

天择又道:“教我。”

“好。我和长湛以前在东洲时,经常和师弟师妹们一起玩,御剑玩,比寻常玩法更有意思。你一定会喜欢!”

第四个牛角盒子里是把弹弓和几颗磨圆的石子。

天择道:“我会。”

下一个虎头盒里的居然是个布老虎。天择微微一愣,伸手捏了捏,道:“你属虎?”

长昭耳根微红,应了声是。其实有更适合的东西可送,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想缝个布老虎给天择,就当是这布老虎代替自己陪着天择。

天择没说话,默默地把它拿出来把玩。

兔盒是套七巧板,而特地涂了红漆的本命龙盒里,是一副华容道。

不过这华容道很是特别,要逃走的人并非“曹操”而是“天择”,上面刻的是“扶光山”而非“华容道”,其他几个棋子则写着“阁主”、“城主”、“长老”、“剑术”、“法术”以及两个“妖族”和两个“人族”。

天择愣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又严肃道:“真放肆。”

长昭见天择又笑了,不自觉地也跟着弯起了眼角。他觉得自己这些天没日没夜做这些小玩意儿都是值得的。

最后三个盒子里分别是象棋、九连环和鲁班锁。

“最后一个呢?”天择问道。

这里只有六岁到十五岁的生辰礼,没有十六岁的。

“现在还没做好,但等你生辰到了,我一定准时送上。”长昭说道。

天择低下头,看见长昭的手上有许多细细小小的伤口,还有新磨出的茧,眼眶倏地红了。

他从没想过会有人愿意花这么多时间费这么多力气,只为哄他开心。

他声音闷闷地:“你……不必如此。”

长昭闻言,急道:“怎么不必?你是……是我的表弟,我来东洲之前我爹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你,我这么做都是应该的。”

天择定定地看着长昭,想着:我们是兄弟,是亲人,也是……朋友。

他第一次有了一个朋友。

“明月长昭,表哥,谢谢你。”

长昭微微一愣。天择叫了他两次,却是不一样的意义。他说得真心实意,可长昭听着却莫名觉得不是滋味……

如果天择不是表弟就好了,就算不是他也愿意这样对他好。

——

两天时间本该过得很快,但对于天择而言却度秒如年。

他没再去桃林,只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摆弄长昭送他的华容道。

“天择”一次又一次地逃出“扶光山”,而真正的他也很快要离开这里了。

刚来扶光山时天择夜夜难眠。朝旭院不小,却只住了他一个人。每到夜幕降临他就会想大哥和弟弟,抱着母亲生前为他绣的毯子低低地哭泣。他怕黑怕寂寞,但更怕害了别人,所以扶光山上再凄凉寂静他也必须忍着。

白日里他发了狠地修炼,想逼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可以倒头就睡。他以为睡着了漫长黑夜就不会那么难熬,可睡着了他依然在做噩梦。记得金翅大鹏和赤炼蛇的不光是天赐,还有天择。他在梦里重复着父亲和大哥重伤的场景,有几次他扑过去挡在了他们身前,伤口很疼,但梦里的他却无比开心。他醒来浑身全是冷汗,望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用力闭上眼睛,希望永远别醒过来。

他想救人,即使拿自己的命去换也可以。

后来,他不会偷偷哭了,也把母亲绣的毯子收进了箱子里,用观星阁的道袍压在上面遮住。只要不看见山下的东西,他就不会想念山下的人。

思念能淡化,却不会消散。

他想拥有江都的人间烟火,想成为他们其中最平凡的一个。

他过去以为这比登天还难,但现在他好像真的拥有了。

夜幕降临,天择屋子里却没有点灯,那个可爱的狸奴彩灯在床头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就这一点点光亮,对天择来说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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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自愿为表弟断袖的
连载中尘岁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