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开宴2

心里如此想着,身体却已替脑子做出反应。

雪风列列,门甫一开,雪沫子吹来,就将倚云的尾音给吞了。

沈长宁心觉丢人,迈出门槛的步子顿了下,忍不住将兜帽再向下压了压,挡住一张姣好的美人面。

……她弟弟小时,做事这般丢她脸的吗?

雪大有弥天之势,方才刚扫出的路,不消片刻,又融入周围的雪白中。

沈长宁知晓为何倚云来时满头满脸的薄汗,她如今顺风走得都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倚云来时要逆着满天风雪,可不更难上三分?

俗语道,下雪不冷化雪冷,诚不欺人。

沈长宁到时并不觉冷,反如烤火般,微微发汗。

她在门口解了兔毛斗篷,向里瞧,但见四五张檀木椅子,尽坐着人,边上站着几位打扮清雅的妇人,都凝目向里窥。

这些皆是族学里的人。

打起帘子,绕开议事厅,但见内里分列而坐的人。

兰嬷嬷正用煮过的帕子擦拭沈庭萧脸上的伤。

大夫人则坐在沈庭萧往日常睡的如意八宝雕纹架子床边上,守着老先生。

大夫人姓方,单名一个慧字,是大伯沈钦的夫人。

沈钦是先帝在时的举人,会试屡屡不第后,就走了家中路子,于吏部补缺时去了地方做知县。

父子皆死在任上,算是对国尽忠尽孝,沈钦得了难荫,受中顺大夫,回京任职,几年累迁下来,现已成正六品顺天府通判。

老夫人也在。

当着众人面瞧看眼,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哀哭了几声。

老夫人其实并不喜欢沈长宁与沈庭萧,两人的父亲出自姨娘的肚子,这两孩子和她是半分的血缘关系都没有,父亲又害的她守寡。

她再怎么劝自己,莫要将大人的事迁怒给孩子,可终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一家人吃饭时,她对着大房、三房的孩子尚笑,转头看见两人,笑就落了。

两孩子许是有察觉,除了素日里头的请安,很少去她面前讨嫌。

大夫人知晓老夫人的真实念头,见她哭,登时去劝,让人又将其扶回去,好生歇着。

这是个爱挑刺的祖宗,还是不在这的好。

老先生还昏着,但面色无虞、呼吸绵长,只是受惊过度,晕了罢了,并不碍事。

沈长宁再去罗汉床前。

沈庭萧今刚八岁。怎么看都只是个孩子,和记忆最终的肃杀凌厉相差甚远。

前世,他不过十五,就死在了战场上。

外头雪大,府邸里的人去寻大夫,许久方回,归时身上尽是落雪。

小厮请了两位大夫,一位尤擅小儿,另位则是老御医,从宫里退下快三年了。

教书的老先生无大碍,是惊惧过甚,急火攻心所致,施下三针不久便转醒,“老先生,给您两副药,回去煎着——”

老先生没听大夫的话,满脑子都是沈庭萧在自己面前晕过去的景象,心跳一空拍,险些再晕。

他在前面唬着脸,想着临近过年,长假将至。该挫挫他们的锐气,为考县学做准备,就将月考范围扩大了些,想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没想到熟睡中的沈庭萧忽然起身,猛拍桌子起身,冲他就是一声“呔!!”

紧接着就如离弦之箭,双手在桌上一撑,想向外走,没成想,腿短,脚绊桌子上,脸着地,登时晕了过去。

族学里都是小孩子,登时惊恐散开、做鸟兽乱。

老先生被变故惊呆,坐在上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拎着袍子,急匆匆向沈庭萧身边赶去,边跑边问道:“你会什么为师考什么,行不行啊?”

沈庭萧没动静。

一小姑娘此时忽然大哭,趴在沈庭萧的身上,泪流满面:“你死得好冤哪!!你说今年上元节给我买灯笼的……”

死……死了!?

老先生毫无防备,短短时间,连受刺激,只觉天旋地转,捂着心脏,也惊厥了过去。

学堂向来不许仆人进入,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岁,被变故吓懵了,说话没个轻重,消息传到后院,竟成了沈庭萧和老先生双死,吓得老夫人都差点被带走。

老先生复醒,一番情绪饱满地回忆后,愧悔难言,不由长叹:“是我对不起从之。”

他没事,给孩子布置那么多功课做什么?

从之,是沈长宁父亲的表字,二人以前有些渊源。

一屋人听此话,登时不知哭笑。

大夫人上前半步:“老先生这话可真是折煞死我们了。”见他要起身,似有行礼之态,忙按住,“大夫瞧着呢,眼下没大碍,而且这事是孩子贪玩引起的,您无端受牵连,已让我们不安,您这般,真是让我们无颜见姚家先人。”

老先生不信,哭叹:“你且宽慰我吧。”

闻言,沈长宁哭笑不得 ,邀来大夫,让其亲自说,又请老先生亲自探过沈庭萧鼻息,方才信了。

今日过得一波三折,心被几番高高抛起,再落下,如今见着尚在昏睡的罪魁祸首,真想好生教育两句,但到底没舍得,且等他好的。

大夫人看出老先生的窘迫,让丫鬟带着老先生去侧间整理仪容,再让小厮引先生在府中小住一晚。

雪大,行路不安全。

同时仔细叮嘱,让大夫再开副安神的方子来,她瞧老先生神思不属,可莫吓出病来,年纪大的人,可禁不起折腾。自己再去前厅敬告族老。

事发生在族学,孩子嘴最是快,不到一个时辰,竟是大半人都知道了。

一番忙碌,等歇下来时,天已大黑。

今日一磕,实在是惊心动魄。

沈长宁没什么事做,干脆提笔,给他这副样子画下来,挂在他床头,省得做事总毛毛躁躁——

大夫人陪着,就是不大坐得住,想走,又不好意思。

沈长宁立刻明白了,柔声劝:“伯母,这有我在,伯父眼瞧着要下职,厨房那边还需您费心盯着。”

大夫人心登时如被绵热的水温过,熨帖得紧。

她确实坐不住,可两孩子没了恃怙,她又是沈锡的嫂嫂,长嫂如母,丈夫做回京官,又多承沈锡的情,她不好不管。

沈庭萧今日这般情态,若被外人知道,竟无什子长辈关照在左右,传出去,指不定怎么说沈家人刻薄呢。

可将要过年,府中那些事,都要她张罗。

她膝下的三哥又过了乡试,眼瞧着来年三月,要考会试。

一提起它,她的心就悬悬,没个定处。

她的丈夫可就卡在了会试上,纵然如今有官身,可到底弱了进士出身的官员许多,进士升任是无上限的。

举人却不同。

她的丈夫,这辈子最高不过再升半品,还是致仕前,宫里给的体面。

五品官,那是想都不要想。

正因为知道其中艰难,她才更不愿儿子走父亲的老路。

她的夫君尚能靠着祖辈余荫过活,得个体面。

她儿子呢?

谁来给他儿子体面?

他儿子的路,只能自己走。

方慧心底沉沉。

-

酉正三刻,沈钦下值归家。

方慧接其入门,替他宽衣,伺候着他用饭。

沈家儿郎,模样都不错,沈钦年过四十,依旧儒雅有致。

夫妻感情很是和睦。

沈钦并无妾氏,只一个通房,也不常去。

去年,通房得了急病去了,她给人葬了,又给对方家里拿了五十两银子,当作抚恤。

如今沈钦身边,只她一人。

两人成亲二十余年,给沈家添了两子一女,头生的哥儿,是沈家的嫡长孙,只没留住,让她好一阵神伤。

老夫人尚在,不得分家,几房儿女都放在一起排序。

她的文哥儿,名唤沈庭文,齿序第三。姑娘沈宝婵,齿序第五。

沈长宁齿序第四,是府里的四姑娘。

沈庭萧最小,排第七。

方慧提着,今年祭祀,一定要大办,风风光光的,叫列祖列宗保佑,让她的文哥儿高中。

沈钦放下筷子,指着她,笑。

方慧恼。

笑什么!

她是母亲,活着不就是为了儿女,难不成这般年纪,还谈和沈钦的感情?

她不愿理他,准备让婢女伺候自己梳洗,刚起身,想起事情,又腾地,坐了回去,嘱托:“箫哥儿今日伤了,你得了空去瞧瞧。”

沈钦筷子微微一顿,没接话,而是正色问:“四姑娘也在?”

“应在。”方慧见他神色,心里没底,以为出了什么事,“怎的了?”

“今日有人私下向我打探她的婚事。”

“啊?”方慧来了趣,“谁家?”

大庆女子到了十六,便要议亲,有当年嫁的,也有次年嫁的。

沈长宁今年十五,过了年,便十六,到了言说亲事的时候。

她本还留意着。

但想着沈长宁失了恃怙,翻看几家,总定不下主意,怕对方门第太高,看不上沈长宁,又怕门第太低,嫁过去吃苦。

她还想着,过了年和沈钦商量一番,没想到,这就有了信。

沈钦接过仆妇递来的擦手帕子:“李家。”

方慧脑子里顿过了几个五六品且姓李的人家,眼睛放亮,问是哪一个。

那几家,还都不错!

沈钦起身,等方慧禁不住好奇,身子凑过来,才笑言:“不告诉你。”

方慧反应半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没好气地让他快些走,可别在她房里碍她的眼。

他不说,她也不问了!到时候让他这个一家之主和人家过三媒六聘的礼,丢死他的人!

真是没天理了!

倒反天罡!

方慧坐了半晌,又实在忍不住心中好气。

到底是哪个李家?

若是姓李的那位老翰林——

方慧的心微微热了起来。

她去熏笼架上取来外衫,头向外一探,不见沈钦身影,忙让仆妇提了灯笼,去瞧瞧。

她做伯母的,关心下侄女怎的了!

方慧快步走,生怕去晚了,听不见重要之事。

-

碧霄阁。

屋外雪渐停,不闻簌簌声。

仆妇来报:“大爷来了,请姑娘去。”

“伯父。”沈长宁入前厅,冲坐在上首位置的男人唤了声,接着福礼。

男人闻声放下刚拿起翻了两页的杂书,抬头看来,露出一张儒雅俊秀的脸来,笑着点了点头。

手中书,写的都是些戏文,想也知道,是沈庭萧白日里看的。

“你坐。”沈钦温言。

沈长宁坐于他左侧下首位置。

沈钦问:“你近来可回姚家?”

沈长宁母亲姓姚,姚家,正是她外祖父家。不过外祖父并不在京中任职,如今在京中的,是她的舅舅姚振卿,人在礼部祠祭清吏司任郎中。

可回姚家——

沈长宁一哂,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若是货真价实的十五岁沈长宁,此刻定能回答出来,可她不是,她内里的芯子,已在人看不见的暗处,添了十年。她实在回想不起来,十年前的自己最近有没有去看望过舅舅。

正斟酌着要不要接话,门忽被推开。

方慧推门,瞧见沈钦,并不搭理,而是含笑来至沈长宁身边,面不改色地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特来瞧瞧。”

说完,左右望一望,热切问:“你们刚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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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该咸鱼上场摆烂了
连载中尧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