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过往

浣竹敲门进来,走到案几旁,恭恭敬敬地将新酒壶放下。

“容公子,您的酒。”她收走桌上的空酒壶,转而侧过头对我说道:“红尘姐,晚场要开始了。”

“知道了,你先去吧。”

浣竹忙不迭退了出去。

其实这些姑娘们对贺容桓的不满不单是因为他无理取闹,更多地还是出于对王爷这重身份的畏惧。

虽然贺容桓从未表明过真实身份,一直以“容公子”自居,但自打他踏入花夕阁的第一日起,他的身份就不是秘密,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以为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

不过我并不讨厌他。不仅仅是基于他对我的好,而是我能感觉得到,他不是个坏人。

他在花夕阁刁难大家是不假,可却未曾做过任何逾矩之事,所谓的无理取闹也无非就是抱怨饭菜不合口、训示谁的衣裳不好看、指点哪首曲子不好听,诸如此类,几乎没有几句重话,更没有过轻浮的举动,与那些出身高贵却行事龌龊的绔子弟截然不同。

作为绪王,他的人生是令人艳羡的,吃穿不愁,闲散逍遥,然而作为贺容桓,他的人生是残缺的。

祖母昔妃是皇上最心爱的女人,尽管诞子后便难产而亡,但她所出的皇子得到了皇上极大的爱护,就连太子都尚且无从企及那样的恩宠;只可惜那位皇子自幼体弱,成婚不久就离世了,而那时皇子妃才刚查出身孕;再后来皇子妃生下了他——贺容桓,没过多久也过世了。为了补偿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皇上将本要加封给儿子的绪王之位赏赐给了刚满周岁的孙子,于是贺容桓就成了邺国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亲王。

如果只是到这此为止,那他至少还有个慈爱的祖父,但造化弄人,在他十五岁那年,宫里意外查出他爹并非皇上的亲生儿子,当年昔妃所生是个女孩,也许她是为了保护孩子,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她用宫外的男婴调换了真正的皇嗣。从那以后,骄傲的绪王失了圣宠,也正是从那时起,贺容桓第一次来到花夕阁。

假皇子之事虽严重,可毕竟涉及皇室秘辛,恐传扬出去丢了皇家脸面,因此宫中谁也不敢公然妄议此事,民间则更是少有传闻,大家只知绪王依然是绪王,只是不再如先前那般得势。

花夕阁的公共情报里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姑娘们都不知情,我也是偶然在丞相家趴墙根时听到了只言片语,又从贺容桓自己口中套出了一些信息,这才有了大致的了解。

我拢了拢袖子,抓起刚送来的酒壶,伸长手臂越过案几往他手里的酒杯倒满酒,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放下酒壶举起酒杯,在他愣愣的目光中主动与他碰杯,再一次自顾自喝完一杯。

“你慢慢喝。”

我笑了笑,放下杯子,起身出去了。

花夕阁独有的舞乐演出每日有两场,午场只持续午后一个时辰,晚场则久一些,日落开始、亥时结束,客人通常也是这个时候最多。登台表演的大多是南苑的姑娘,有时也会抽调北苑的公子来凑数,因而观众有男有女,只要有钱便可入内。

我站在楼上往下看了眼,今日来的人比平日还多些,散桌和包厢都坐满了,想必今晚大家收到的赏钱都不少。

我找到在台下招呼熟客的盈娘,拉她到一旁说道:“盈娘,我今日太累了,就不上了吧。”

盈娘反手握住我的手,情深意切地凝视着我:“姐,我叫你一声姐,今日的客人好些都是冲你来的,你不上,他们还不把我这儿顶都掀了?”

“那我弹琴。”

她当即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开:“死丫头!就你那琴技,我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在花夕阁,我是被禁止弹琴的。

也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实在是我弹得太难听了。

诚然我善舞,我也就只善舞,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尤其是琴。在这儿学了几年,勉强能弹出几首曲子,但都不堪入耳,可能我天生就不是通识音律的命。反观连决,明明与我同时学习,琴技却是整个花夕阁最好的,许多贵妇不远千里赶来乾阳,就为听他弹奏一曲。

至于舞,还是托我这一身轻功的福,相较于苛刻的轻功训练,再难的舞蹈动作都显得容易得多。

事实上教我轻功的并不是师父,而是出事那晚将我从山庄外救走的李婶。她和李叔把我送回了萧家祖宅,在宗亲们不知情的状况下暗中照顾了我五年,这五年间他们时常来探望我,李婶传授我轻功,李叔教我基本功,让我逐渐有了能活命的本事。一直到我离开祖宅去寻连决,我才彻底失去了他们的音讯。要不是他们俩,我怕是都活不过出事的那一晚,对我而言,他们是救命恩人,也是半个爹娘。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

“罢了,就跳一曲吧。”我终究还是妥协了,“就一曲啊!”

盈娘连连应允,推我上台。

我取出面纱,边固定边往台中央走,忽然看见连决正坐在台边的纱帐后。

那个位置是给抚琴伴奏的人留的,看来今晚花夕阁的确很忙,连决都被盈娘喊来打杂了。

连决看见我上来,笑着朝我耸了耸肩,而后双手覆于琴上,等待我的指令,我一点头,他便开始了弹奏。

他的琴声如他的人一般,柔而不媚,傲却不俗,清冷中透着几分洒脱,很难想象这样的他在年幼时有过怎样的遭遇。

连决的父亲曾是月见山庄的管家,我总叫他卫叔。由于山庄事务繁忙,卫叔没空回家,便常常把妻儿接过来照应,连决小我一岁,是我在山庄最要好的玩伴。出事那日连决在他奶奶家,侥幸逃过一劫,可他爹娘却都在山庄,惨死于那场屠戮,从此他就和我一样成了孤儿。

他爹娘死后,奶奶也因丧子之痛溘然辞世,他只能寄住在姑母家,但姑母一家并不富裕,家中本就有三个孩子,再加上一个拖油瓶,姑父的怨气只能撒在他身上,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日睡在鸡棚,他的生活不比外头的小乞丐好多少。

我找到他时,邻居家的孩子正围着欺负他,集体念着用他名字编成的顺口溜,“连决连决,全家死绝”,我这才认出这个又脏又瘦的男孩是他。他对如此过分的羞辱都不敢反抗,只是默默走开,我看不下去,把那群孩子揍了一顿替他出气,结果那群小孩跑去告状,害他又被姑父打了。

在我开口前他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记得我,也认得我,却不肯同我一道离开。他不想冒险,说待在姑母家起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要忍一忍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我不能强迫他,便想着留在他身边慢慢说服他,白日去外面偷吃的,晚上帮他教训那些欺负他的人,夜里睡在附近无人的草房,闲时教他读书习字,就这样过了一年,他的态度仍未转变,甚至说了些狠话赶我走,那时的我很是伤心,当晚就独自离开了。

说来也巧,离开连决的村子不久我就遇到了师父。跟着师父四处游历学了几年功夫,我报仇的心思并未打消,得知师父打算回家颐养天年,我便向师父辞行。

我放心不下连决,决定再回村子一趟,看看他过得如何,若他过得还将就,我就不再去打扰他了,岂料我得到的是他姑母一家早已搬走的消息。村里人说他被姑父卖给了有钱人家配冥婚,谈好价格就被人绑走,姑父姑母拿到钱连夜带着三个孩子搬走了。

一路打听之下我才知道,是镇上一户地主为重病去世的小女儿配婚,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听闻在入棺下葬的途中,送葬队伍被一位神秘人拦截了,那人赤手空拳打趴了一群护送队伍的壮汉,撬开棺椁,放走了被锁在棺内的连决。我抱着一线希望沿途寻找,终于在京郊的安济院找到了和其他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住在一起的连决。

经历了抛弃和生死的连决宛如换了个人,眼里开始有了恨,但再见到我的那一刻,我只看到了他满眼的惊喜和愧疚。他不再是那个忍气吞声以求苟活的小男孩,我们想尽办法在乾阳京中立足:去富绅家偷钱,去官宦家做工,去酒楼打杂,虽说不上安逸,可相互依靠的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一切的转折是在花夕阁。有一日连决在路过花夕阁时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救命恩人——那位拦路开棺的神秘人,彼时花夕阁才刚被那位恩公买下,店里生意还没什么起色,他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帮忙,报答恩人的救命之情,于是我就陪他留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六年。

六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和连决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立足。

今日连决所奏的曲子是之前不曾弹奏过的,他没有提前知会我,就是想看我作何反应。这小子总喜欢故意拿我寻开心。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他这一招,也早就熟知他的曲风,我的每一个舞步都能准确无误地契合他的音律,琴声结束时我回过头,在他脸上看到了捉弄失败的沮丧和配合默契的欣慰。

台下此起彼伏地叫着“红尘姑娘”,我微微欠身,疲惫地走回后台。

“红尘,有客人找。”盈娘紧随着从背后跟来。

“明日吧。”我头都懒得回,抬起手准备摘掉面纱。

拒绝客人的请求在我这里是常有的事,故而外界也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好脾气。

“红尘姑娘。”

一个莫名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全身一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声音……

我缓缓把手放下,怔怔转过身,一张记忆犹新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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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向有敌
连载中俊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