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绫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在康乐坊度过的第几个年头，没有人添加炭火，炼铸炉内只残留几近熄灭的火苗，成为茫茫黑暗里唯一的光。
无风木应是出去寻找炼器的材料，已经一连几日没有来炼铸室了。
无风木对待自己炼器的材料要求十分苛刻，样样皆求是上等，康乐坊采买的他都看不上，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自己出去寻。
以前这样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无风木出去寻物常常忘记了她的存在。她没有食物和水，几次饿的晕了过去才等到无风木姗姗来迟。
这次也是，已经七日了，沈绫饿晕了又醒了过来。
不行，太饿了，炭火已烧尽，温暖散去，寒风阵阵袭来，刺骨的冷。
饥寒交迫。
沈绫蜷缩在角落里，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
不能死在这里。
透过炼铸室内唯一的一扇小窗，沈绫能看见窗外枯骨嶙峋的海棠花树干。
海棠花还未开。
关押沈绫的笼子布满有倒钩的铁刺，沈绫用尽力气抬起手，洁白纤细的小臂上，隐匿于一层薄薄皮肉下的青色血脉清晰可见，将手搭在铁刺上，向下用力一划。
嘶。
疼痛使沈绫有些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鲜血流出，沈绫像一只饥渴已久的小兽忽逢甘霖般吮吸起来。
“砰”的一声，似是有物落地，打破了一片寂静。
门外有人，沈绫警觉起来，且那人不是无风木。
透过微弱月色，沈绫能感觉到门外那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你是谁。”沈绫问道。
门外人没有回答，许是因为太过于安静，沈绫能听到门外那人衣物摩擦的声音。
“你到底是谁，为何不进来？”沈绫又问。
那人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门锁转动，沈绫看见一模样稚嫩的男子推门而进，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
男子与沈绫对视着，沈绫能看出他眼里的慌张。
见到沈绫，男子先发制人，抢先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师父的炼铸室内，你可知擅入我师父的炼铸室，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沈绫听了少年的话，轻笑几声，眉眼弯弯，白皙玉面上一双眼睛如黑玉般亮晶晶的，唇边还残有鲜红的血渍，仿若一块纯洁无邪的美玉沾染上了妖媚的气息。
少年有些涨红了脸，又问道：“你笑什么。”
沈绫看着少年，说道：“你就是若舟吧。”
无风木曾说过他收了个小徒弟，天赋过人，骨骼惊奇，以后定能继承他的衣钵。
后继有人，无风木每每谈及自己这个小徒弟，眼里满是骄傲。
若舟道：“我是师父的徒弟，坊内人无人不晓我，倒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给我拿些水来，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沈绫声音嘶哑，喉咙里浓烈的血腥气息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具孱弱身体对水的渴望已达顶峰。
若舟上下打量了沈绫一番，见沈绫严寒冬日里衣衫褴褛且面无血色，面露不忍，犹豫再三后，转身离去，不过一会儿，便带来一壶水。
沈绫接过将壶中水饮尽，浅笑着朝若舟说道：“你没有经过你师傅的允许，就擅自到他的炼铸室来，不怕他知道了责罚你。”
被戳中了心事，若舟强作镇定道：“你胡说，是师父命我在他外出时，前来打扫的。”
沈绫只怕比若舟这个徒弟更了解他师父无风木的为人，无风木断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炼铸室，哪怕是他引以为傲的弟子。
若舟不敢直视沈绫，是个连谎都说不好的少年。
沈绫道：“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就当是你给我水的谢礼。”
若舟呼出一口气，走到沈绫面前，说道：“你是不是在这许久了。”
沈绫摇摇头，“我不知道。今夕又是何年。”
“已经是元和十三年。”
谢氏被灭，她被抓来康乐坊是元和七年的事，原来她已被囚禁在康乐坊六年了。
见沈绫不说话，若舟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我师父什么人，他为什么将你关在这。”
若舟从未见过此女子，也未曾听起师父提过。
沈绫盯着若舟，嘴角勾起一抹轻笑，眼神变得狠戾起来，“我是无风木的仇人。”
若舟道：“你是我师父的仇人，那你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师父的事，才惹的他把你关起来。”
看着若舟尚且稚嫩的脸庞，眼中清澈明亮，能看出是个心善之人。
沈绫心中讥讽，真是歹竹出好笋，无风木那样的人竟能有这样的徒弟。
沈绫迟迟不愿说话，若舟盯着沈绫看了好一阵，突然将手伸进铁笼，靠近沈绫的脸，用衣袖拭去了沈绫嘴角的血渍。
若舟道：“这样就好多了。”
少年清朗的笑了。
离去前，若舟还给沈绫留下了一个热乎乎的饼，外头的天这样凉，他来时定是一路都将饼放在怀里揣着。
若舟的出现让沈绫本如死水的人生出现了波澜。
往后的日子里，每逢无风木外出，若舟都会寻了机会悄悄来炼铸室内找沈绫，还会带上许多吃食的。
秋日夜里，看圆月升起，在荒野的天际，沈绫道：“今日的月亮，瞧着都要比往常的好看些。”
若舟道：“今日是中秋。”
“中秋之夜，你不与家人团圆，来找我。”
“既入了康乐坊，哪还有什么家人。”
两人隔着铁笼，相顾无言，漫漫长夜，共看满月。
元和十六年，积雪化去，冬去春来。
这一年的春天比往些年都要暖和，海棠花开，若舟给沈绫带上一束海棠花。
是窗外那株海棠树结下的花。
沈绫捧起海棠花，原来她的人生里，这样的芳香还能再次出现。
海棠香淡，几乎是将半张脸都埋进了花里，沈绫才闻得淡淡花香，不觉间，一朵花入口。
她想知道，海棠花是什么味道的。
若舟道：“你一直都是这样，什么都往嘴里塞吗。”
沈绫疑惑的抬起头。
海棠娇艳，却不及少女半分颜色。
若舟突然感觉呼吸一滞，心中暖流涌动，似有什么在心中肆意攒动。
一把夺回沈绫手中的海棠花，若舟道：“我得赶紧走了，花不能留下，会被师父发现。”
说完便匆匆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若舟一得机会还是会来看沈绫，向沈绫诉说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有时还会向沈绫抱怨无风木对他的严厉，以及对坊内一些人的不满。
有一次，若舟来时有些颓丧，看着沈绫迟迟没有说话，沈绫便也安静地等着。
良久若舟才说道：“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来，是因为只有师父的炼铸炉才能烧制出最坚硬的横刀，我想要锻造出这样一把横刀，向旁人证明自己，所以那日我才会偷来，因此而遇见你。”
“你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不怕我告诉你师父。”
若舟很肯定道：“你不会这样做。”
“你信我？”
几乎没有思考，若舟郑重的点头。
沈绫道：“你不该信我。我和你说过，我是你师父的仇人，倘若你们师徒俩相互残杀，对我来说可是件好事。”
若舟道：“因为......”
踌躇了一会儿，若舟又继续说道：“我们是朋友，真正的朋友，是不会背叛的，你说对吗。”
沈绫无言，就算在康乐坊多年，若舟还是一颗赤忱之心，没有被世间的肮脏污染，他还不知道，就算亲如恋人，家人，也会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背叛对方，又何况是朋友。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无风木，这注定他们之间无法成为朋友，更无法坦诚相待。
若舟又道：“或许你可以当我的亲人，反正你孤身一人，我也没有亲人，不如我们就当彼此的亲人，我就叫你阿姐，如何。”
沈绫看着若舟已然成熟的眼中泛起的坚定，心忽然软了下来，道：“好，那就如你所说吧。”
自己的痛苦是无风木造成的，与眼前的若舟无关，沈绫心中还是很拎得清的，冤有头债有主，一报还一报。
元和十七年，在康乐坊的最后一年，若舟最后一次找沈绫时，说道：“阿姐，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等我。”
沈绫点头。
似乎还有不放心，若舟又说道：“阿姐，你一定要等我，师父说若是这一次的武试大会我得到了魁首，便会讲康乐坊坊主之位传给我去云游四海，到时候我一定给你自由。”
“好。”
“阿姐，到时候我们就在康乐坊不远处的灵泉村置地置屋，你我相伴，再也不分开。”
“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姐，只需等到明年，明年就好了。”
“好。”
若舟走时，是心满意足的，沈绫能知道，若舟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盼。
或许那个时候，她真的能如若舟所说的那般，反正无风木云游遁迹销声，她想寻也寻不得，或许自己真的可以放下仇恨好好活着。
机会就在眼前。
看着指缝中藏着的毒粉和疏于防范的无风木，沈绫心里清楚，机会转瞬即逝，这一刻她已经等了十年，她不能错过。
终究是自己违了诺，沈绫不能放过杀了无风木的机会。
她要为枉死的老农户报仇，为自己的十年雪恨。
若舟，对不住了，这一次，就当是我伤害了你。
脑中想起俊朗少年的脸，沈绫一阵恍惚后，毅然结束了无风木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