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4章 苍旻山

一夜倒是平静过去,宁安醒的时候,发现有些许拥挤,身边的封紫宸屈膝在床边坐着,右手撑着额头,发出徐徐的呼吸声。

他应该就这么守了一夜。

封紫宸侧头瞄了宁安一眼,长长的“嗷”了一声,然后伸了个懒腰。

“醒了?”

“昨夜发生什么事了?”宁安缓缓支起身子,勾了勾头。

“中了毒。”

“那他对你还挺心软。”

封紫宸摇了摇头,“谈什么心软……”

又朝后一靠,“他在元竹房间里在找着什么,我本想去换壶水……”

“月寒石到底在哪里取的?”宁安冷不丁的问了句,封紫宸回头笑了笑,“若我说是有人硬塞于我,你怕是也不信吧?”

“让别人信任你也得表出诚意,满嘴胡言乱语也得有个度。”宁安眯着眼睛,冷下脸来。

封紫宸跃下床榻,又绽出一丝笑来,“若觉着还不错,同我前去看戏?”

“我还伤着,下不了床。”

封紫宸拧起茶壶,茶汤从小口缓缓流出,“怎么,我这胡吹大气的衣钵竟也有人接了?”

“……”宁安愣了愣说道,“去便是了,不用阴阳怪气。”

“欸~~躺着,”封紫宸放下茶壶,急急走至榻前,将正欲起身的宁安按了回去,眼神在他身上定了定,继而轻锤了他的肩头,“戏言尔尔,小安莫要当真。”

这段“戏文”,封紫宸似是看了很久,暮色四合之至,不见渠归来。

观里的道长端来一碗白粥和一碟小菜,试探性的勾头叫了声,把宁安从迷糊中唤醒,宁安深吸了一口气,披上长衫便下了榻。

道长叫元夕,元竹身死后便一直是他来送饭食,宁安与他本没什么交集,也几乎未说过话,宁安将他叫住。

“宁公子,是有何事?”

“难得见元夕道长开口。”宁安立在桌旁,佯装毫不在意的拉开椅子。

元夕的眉头紧锁,好半天嗫嚅道,“听说昨夜宁公子受了惊,特来问询。”

宁安扯开嘴角笑,“听谁说的?”

“就……就他们啊……他们都说……”元夕朝后指了指,宁安顺着望过去,拥在门口的人就像清水里面进了油,散的极快。

“那就多谢道长关心了,其实我没怎么看清,帮不了忙……”宁安面露难色,稍觉歉然。

元夕微微颔首,憨厚的笑容里多了些无奈,“也是,那么晚了……”

宁安正色道,“道长,会抓到歹人的。”

元夕转身留下一句“但愿吧”便落寞离去。

宁安靠在门框上,待天地间一片冥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之时,右手捧起油灯,左手屈指护着,微弱的火苗在暗夜里让人产生了“烨烨烞烞”的错觉。

与元竹同住一屋的师兄们早已搬至别处,独留一落空房,门大敞着,如同怪物张开黑乎乎的大口,吸引来往的好事者们趋之如鹜。

宁安的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层,与自己正对门的安排,让人不禁联想了一套阴谋论,宁安感到玄乎,也不知他们是有意,还是纯粹是巧合。

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宁安就像做贼似的来到对门,按封紫宸的描述,元竹即是死在外室,要想人不知鬼不觉的做这件事,那么就会有三种可能:

一、凶手死死捂住元竹口鼻,不让其发声,直接三刀毙命;

二、元竹已没了意识,可能昏厥可能中毒,无反抗能力,任凶手残杀;

三、之前已身死,三刀只是障眼法。

想要不惊动他人,第一种显然不成立,还是得先问一下元竹的致命伤,还有死前死后的状态,但目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勘察现场。

白日里人来人往,多少有些不便,但显然夜里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段。

除了尸体被抬走外,现场照旧,无打斗及拉扯痕迹,元竹更像是被厝在这里,地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还有些许渗在石缝的罅隙里,泛着深色的红。

“宁……宁公子吗?”

这一声差点把宁安给送走,宁安一惊,勉强提起嘴角,起身回望。

“元夕道长,我……我只是……”

元夕拉好裹着的外衣,叹了口气道,“宁公子真是心善,元竹能被人惦念着,也算一种福分。”

“元夕道长,这屋里原来住的人呢?”

“那晚,我、元丰和元献三人睡得正熟,元献有起夜的习惯,忽的从外室传来一声惊叫,我和元丰皆被吵醒,连忙起身,就瞧见元献背对着我们,坐在地上,从门口朝这里退,指着外室的方向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死人了’,‘杀人了’,我俩抖了一个激灵,慌忙下榻,元竹就躺在一片血泊中,死了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血液已经开始凝结了……”

“你们四人住一屋?”

“元竹是元力他们屋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死在这里,元献胆小,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死了人的屋子也没人敢再住,再加上要彻查,捉拿真凶,大师兄就安排我们去别屋了。”

“元夕道长也有起夜的习惯吗?”

“我?”元夕指了指自己,然后连忙摇摇头,“封公子走前让你一定要吃些东西,我忘了支会,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想着从缝里偷偷瞅两眼……”

“那他去哪里了,有告知吗?”

元夕又是摇头,“封公子并未特意说明……”

宁安微微颔首,箍着颈佯装不在意般,转身便打算回房,忽的想到什么,“元竹道长的尸身已经入土为安了,为什么?”

“为……为什么?这……总不能暴露在这里,任人观赏吧?”元夕挠了挠头,一脸的不解。

“没事,我就想起来问问,”宁安顿在原地,“那是埋在了后山了?”

“呃,是……”

“我想明日去看看他,小小年纪,着实可惜了些。”

“宁公子真是善人心肠……”元夕走得时候还是翻来倒去这几句夸赞,宁安眯了眯眼睛,待元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一簇簇的花丛后,宁安的紧张感才退了下去。

元夕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假,宁安无法辨别。

至于奉“封”的话为尊,又不得不让人对这两人的关系,心生怀疑。

是敌,或是友?

在染着寒气的春夜里,揣着一份不知假意还是真心的情谊,无端的展现出人与人之间的美好,着实不合时宜。

他极有可能是凶手,也有可能……

是突破口。

宁安之所以起了个大早,完全是因为门外的吵吵嚷嚷,来来去去的人群,皆脚步轻浮,急如火扬。

“是真的吗?”

“到底是哪个天杀的?”

“听说……”

谈话声越来越远,后面的听不清了。

宁安有种不祥的预感,胡乱塞好上衣便下了榻,开门本想拉住其中一个,那道士的嘴巴就跟打了结似的,好半天捋直了说道,“小师弟的坟被人刨了!尸体不见了!到底是哪个缺了阴德了!”

宁安目测了下,估摸着有十五六个,将后山的一处围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像是煮开的沸水,噼里啪啦的冒着泡。

宁安蹙眉,每个人的神情都大同小异,恐惧和惊异是正常的反应,但为什么宁安读出了一些道不明的情绪,未免有些太过畏葸,太过紧张。

宁安歪在一颗树旁凝神静听,这堆炸出来的“泡”里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多半是在指责恶人此般行径,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云云。

但最先发现此事的,很巧,就是元夕。

第一发现人元夕此刻只是蹲在左侧,满面愁容,带着轻微的无望。

站着一旁的三人在窃窃私语。

甲:“元夕师兄发现的?”

乙:“对啊,吓坏了吧!”

丙:“那可不?他可宠元竹了,跟同族胞弟似的。”

甲:“哎,人死不能复生啊……”

乙:“对啊,到底谁下手这么狠?”

丙:“那可不?心狠手辣至此……该不会是……”

三人似乎一同想到了什么,忽的一并噤了声,目光齐刷刷的朝右侧扫过去,那是两张两熟面孔,一人青衣,负手站立,连表情都淡淡的,一边听着,一边朝这里瞥个两眼。

另一人的反应则激烈了很多,手脚并用的讲述着什么。

但从相貌而论,青玉若是文弱书生,那岚言更像是一名荒野村夫,两人的对比极其鲜明。

“怎么,他们师兄弟竟是有何矛盾吗?”宁安佯装不在意的问道。

“嗐,矛盾,这人与人啊,还能没啥矛盾?”一人模棱两可的留了这句话,便怂恿另两人,差不多该走了,这不是他们该措意的事。

“都散了!散了!还不赶紧去上早课?”粗声粗气的岚言扯着嗓门朝这里走来,众人闻声皆如受惊的鸡仔,纷纷散去。

青玉饶有深意的看了宁安一眼,便也随着人群回观,宁安跟着元夕走在了最后面,元夕依旧那般凄悲,宁安有稍许动容,但也仅限于此了。

“道长怎会出现在后山?”这话一出口,便是不合时宜,但宁安心中的疑虑太多,实在顾及不了他人的情绪。

“来看看元竹,”元夕捂了捂心口,又道,“半夜又梦到他朝着我哭,就保持着他死的模样,那血啊就这么一直流……”

“流到我的靴底……”

年岁无半百,却怀千岁忧。

这便是元夕对元竹的评价。

还有几日便是元竹的冠礼,但元竹却未等到,他们都未等到。

说着说着,元夕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元夕那张略显衰颓的脸上布满了沧桑,苦笑时,清癯的两颊会朝里收缩,相较前几日,已经苍老了不少。

回去再睡个回笼觉也不现实,宁安索性要了元献的住处,踱步前去。

元献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小,青玉担心他出什么事,派两人在他门口守着,若是让宁安进还好,万一百般阻拦,他得想别的办法。

比如可以去找元夕……

两人看了看宁安,眼神都有些闪躲,问起来也不作答,宁安刚想表达出要进门的意愿,一人便把门给抻开了,还提醒宁安,元献师弟情绪不太稳定,如有问题,烦请呼喊。

元献此刻便矮在床头,死死贴着后墙,看到宁安进门,如同受惊的兔子,浑身蜷缩的更紧。

门在“咯吱”声中被阖上。

“你是……元献吗?”

“你……你是谁?!”

“我叫宁安,你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宁安缓缓朝前迈了一步。

“你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他痛苦的抱住脑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好好好,我不过来,”宁安抬起掌心,试图安抚,“我不过来,你别怕!”

门从外面推开了一小缝,门口的小道勾了勾脖子,宁安朝他摇摇头,那人又松口气的把脑门弹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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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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