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约定

隔天一早,裴确拿着编织袋照常出门。

还没走出弄巷,三轮车急促的喇叭音就像一场钉子雨,严丝合缝的,贯穿了整条街道。

云层落下的喧闹声中,在矮凳上坐成一排的菜贩翘着腿,各自讲着闲话。

周边没有市场,他们就随意扯了张塑料布铺在路边,绿叶瓜果整齐地码成堆,冒着新鲜的水珠。

裴确趿着的凉鞋不跟脚,踩在路面“啪嗒啪嗒”地从摊贩前经过。

菜贩们大多穿跨栏背心,外面套件白衬衫,口袋里放只火机,耳朵上别根烟。

腰间不约而同地挎个黑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装的却净是错开的零钱。

每有人路过,那双陷进泥垢的手就会指着塑料布上的菜热情介绍,“刚从地里摘的,自家种的,新鲜得很嘞!”

重复的街景,重复的吆喝,裴确从重复的每一天中穿出去。

离开街道,嘈杂人声便被汽车轰鸣替代了。

她攀上长坡,隔着桥梁悬索望过去的太阳,还只是一个圆乎乎的小点。

等搜捡完街道边一半的铁皮桶,太阳已经变成一张吃不着的葱花饼,挂在当空。

肚子咕噜叫了声,裴确抖搂两下手里的编织袋,抬眼间,望见远处一个灰色的虚影。

是嘉麟双语的那座雕塑。

它实在太大了,白鸽从书页展翅,仿佛真卷来了一阵风。

推着裴确的后背,让她往前的脚步不觉间加快了许多。

九月初,幽幽桂香,从枝叶间来,从校门外的地砖缝隙来,从经过裴确眼睛的风里来。

她站在树下,摊开手掌接住飘落的花瓣,没忍住,丢了几粒喂进嘴里。

苦涩感迅速蔓延,“呸...呸呸......”

她狼狈地吐着花瓣,汗涔涔的手心还粘着许多。

“嗡——”

忽而,路边响起一道熟悉的油门声。

裴确猫着腰,悄身躲进树荫暗影,视线看向那辆黑色轿车。

“檀樾,昨天你说牛奶喝完后把瓶子忘在学校了,妈妈不追究。今天记得拿回来。我要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喝。”

昨天那位仪态端庄的妇人今天没下车,只摇开车窗,将小布包递到男孩面前。

她耳垂带着一颗润白的珍珠吊坠,裴确觉得,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知道了,妈妈。”

檀樾伸手接过,车窗重新摇了上去。

车辆掉头,他站在原地,看着它驶进分岔路口后才转身。

他走进围栏,踏上台阶,经过铁皮桶......

然后停了下来。

铁皮桶的桶口黑漆漆的,仿佛什么都能装下。无法违抗的命令也可以。

他提着小布袋的手刚伸到铁皮桶上方,树影背后忽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眨巴着眼盯着他。

“你不怕挨妈妈的打么?”

裴确的大半个身子仍藏在树后,声音低低的。

檀樾手一顿,打量了这灰头土脸的小姑娘一眼,也学她歪着头道:“我妈妈不会打人。”

“那、那......”裴确急得有些结巴,“你不听妈妈的话,不怕妈妈伤心么?”

檀樾比裴确高出两个头。

他抿唇想了会儿,手掌撑在膝盖上,俯过身来,小声说:“其实我有乳糖不耐受症,喝了牛奶会肚子疼......”

“咕噜——”

裴确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她脸“腾”地一红,那小布袋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不如...你帮我喝了它,再把瓶子拿给我,我带回去给妈妈她就不会伤心了,可以吗?”

檀樾笑起来,琥珀色的浅瞳弯弯的,像是神话故事里的金色月亮,有魔法。

裴确被施了定身咒,脑子还在转,校门里的上课铃蓦地敲响了。

于是不容她想,那个熟悉的小布袋就又回到了她手上。

“那下午五点,我在这里等你喔。”

直到檀樾离开,裴确身上的咒才解了。

她垂头,看见挂在自己指尖的布袋,生平第一次,和另一个人有了约定。

-

上课铃响后的五分钟,檀樾推开教学楼三层的第一扇门。

风从他身后拂过,落了满身的桂花香吹进室内。

“项老师。”

项林枫站在讲台上,脸色不太好。

开学仅两天,檀樾身为转校生,已经迟到了两次。

“嗯,去空位坐下吧。”

但他什么也没说,下巴朝空着的课桌轻抬,转头继续在黑板上写诗句。

檀樾坐在靠窗的位置,取下书包,忽瞥见自己的袖口处粘了一排桂花瓣。

应该是把布袋放她手里时带过来的。

他从包里拿出用绒盒装好的钢笔,“哒”一声打开,取出里面的钢笔放到一边——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项林枫拿着课本,正在台上领读着诗词,

——檀樾坐在柔光里,把袖口的桂花瓣一粒一粒拨进绒盒。

微风拂起额角碎发,金色花粒跳进他的瞳孔,光影细碎,却珍贵。

-

裴确这次没把小布袋拿回家。

走在路上的时候,她直接把牛奶取出来,一路边走边喝。

经过下坡尽头那座跨河桥时,她脚步拐了个弯,在一片黄泥坝上找了处草丛,把装牛奶用的小布袋藏进去,又盖上几片叶子。

等到家里的挂钟走到下午快四点,她才偷偷摸摸出门,给小布袋挖了出来。

离开家,裴确身上便没有可以记录时间的东西,但她想,跑得快总是没错的。

所以平常半小时的路程,今天她只花了一半时间,就已到了和檀樾约定好的那棵桂花树下等着了。

夏末四点四十分,飘散在天空中的云镀上一层浅金色。

裴确提前抵达目的地,气喘吁吁地撑着树干休息。

转过头,望见头顶那一抹金橙光晕,旁边的云软得像棉花,她在心里把它捏成了无数种形状。

要是能吃一口就好了。

“叮咚——叮——”

正想着,忽然听见打铃声。学校下课了。

-

铃声刚响,檀樾便起身第一个往教室门口走。

“诶,檀樾——”

项林枫从后面叫住他,“学校今晚六点要举办社团活动,你刚转学过来,不如留下参加一下?可以快速增进一下同学之间的友谊嘛。”

檀樾侧身,看了眼挂在黑板上的时钟,礼貌拒绝道:“抱歉项老师。我妈妈给我安排了五点半的钢琴课,和社团的时间重合了。”

“哦......这样啊。”

项林枫扶了扶眼镜,语调颇不自然。

早在听闻他班上要转来一个名叫檀樾的学生时,他就把这个姓氏和北城某位市政主席联系到了一起。

也是,能让自家孩子在一所全封闭式学校办走读,家中权势可想而知。

尽管嘉麟双语已属望港镇最拔尖的院校,但按檀樾的家底来说,的确不需要参加什么社团活动。

“那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项林枫呵呵笑两声,随口叮嘱一句便任他走了。

“好的,谢谢项老师。”

檀樾礼貌道谢,随后撇开底下投来的一众视线,离开教室。

走下通往校门的时长梯时,落日余晖洒在身后,他踩着光的影子,迈出校门。

裴确喘匀了气,仍旧盯着天上那团云。

忽而视线一落,看见穿着白衣蓝裤的少年,正从云团的簇拥下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你等多久了?”

檀樾在裴确眼前站定,琥珀色的眼眸在她脸上流转一圈,招呼打得十分自然。

裴确眨着眼,瘦削的小脸上还残留着奔跑后的红晕。

她没答他的问题,只从身后把完好无损的小布袋递了过去,“给。”

“谢谢。”

檀樾接过,垂头盯着袋子想了会儿,打开拉链,只取出里面空掉的玻璃瓶。

宋坤荷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她一定知道檀樾不会在喝完牛奶后,还把瓶子放回袋子里。

显然,檀樾也清楚这一点。

只是当他把视线再转回到手里的玻璃瓶,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你.…..洗过这个瓶子?”

裴确仰头,透过瓶底看见檀樾微微蹙起的眉心。

她无措地站在原地,不停搅着手指。

下午把玻璃瓶放回袋子之前,她的确绕路去了桥洞的水潭,把瓶子从里到外都洗刷了几遍。

“我...我是害怕你觉得——”

“脏”字还没说出口,头顶忽压来一道温热触碰,轻轻拍了她两下。

檀樾弯低身,仍是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在裴确面前单膝蹲着,耐心解释道:“你洗得太干净的话,我妈妈会怀疑我把牛奶都倒掉了。”

他手掌在小女孩儿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轻声道:“以后喝完了,直接给我吧。”

说完他站起身,顺手就要将小布袋丢进铁皮桶。

裴确眼疾手快地扯住袋子一角,“你不要这个么?”

檀樾愣了片刻,将手臂折回来,把小布袋又挂回裴确手腕,用商量的语气道:“那以后牛奶和袋子归你,玻璃瓶归我,怎么样?”

小布袋很好看,图案花花绿绿的,外面是硬挺的纸壳,里面还有保温的绒布,可以卖去回收站,也可以放在她床底下断了半截的木板当床垫。

于是想也没想,裴确点头就应了。

“呲——”

蓦然,一道刹车音稳稳地响在两人身侧。

司机迎着宋坤荷下了车,她优雅地走上台阶。

单手虚扶着右肩外套,盯着檀樾开口问:“是我出门晚了,还是学校的下课时间提前了?”

檀樾站直身,“项老师说,学校今晚有社团活动——”

“不用参加,”宋坤荷自然地打断他,“只是短暂借读,不要为无聊的人际关系浪费自己的时间。”

话说完,宋坤荷这才扭头注意到檀樾身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儿,浑身灰扑扑的。

她手里拿着装牛奶的保温袋,四肢纤细,关节部分能清晰看见突出的每一块骨骼。小腿肚黑一块白一块,溅了许多泥点,头发长,但十分毛躁,像是从没认真修剪过。

短袖肥厚,几乎是垮在她身上。好在里面贴身穿了件白背心,只是肩带像炸过头的油条,在她肩上硌出几道红印。

脚上的鞋子也大的离奇,还不是成对儿的,甚至右脚那只的鞋底都超出了脚尖。

总之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件合身的东西。

宋坤荷打量的目光仿佛一台精致的仪器,短短几秒钟,已经把裴确的人生看了个透。

而裴确站在她的审视下,莫名变成了一个不会动的木偶。

原来檀樾的妈妈也会魔法。

只不过是让她浑身难受的黑魔法。

裴确想。

“给她吧。”

片刻,宋坤荷薄唇亲启,目光从檀樾握着的玻璃瓶淡然挪到裴确手心。

随口一句施舍,宋坤荷转过身回到了车后座。

檀樾垂下眼,把玻璃瓶塞到裴确手心,抿嘴冲她笑了笑,跟着走上车。

“梁叔,走吧。”

檀樾放好书包的同时,梁杰辉踩动了油门。

车子调了个头,裴确仍站在原地。

她的影子印在透亮的车身上,很快便消失在了十字路口的尽头。

檀樾窝在后座,车内的空调打得很足,送入鼻腔的空气里满是妈妈喜欢的无花果香气。

他均匀地呼吸着,忽然听见身旁宋坤荷叫了他的名字。

“小樾。”

但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短暂沉默后,便接着往下说:

“妈妈知道你从小就乐于助人,但对我们需要立足的社会来说,善良是不够用的。这也是我最希望你丢掉的品质。”

“我会和项老师说,以后学校的活动你都不会参加,只剩两年下时间,专心备考。”

“至于刚才那个小女孩,你对她的帮助,停在刚刚那个玻璃瓶就够了。”

宋坤荷的话绕成圈,不停在檀樾耳边打转。

他埋下头,吸了吸鼻子。

心想,今天车内的冷气,的确是足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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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与毙[破镜重圆]
连载中人不如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