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在一地狼藉中醒来。
满地算筹,硌得人骨头生疼。
他勉强站起身来,却见数百根算筹分别摆成七列,又似互相照应,组成个怪异扭曲的图形。
“身居上位……被下所犯?”
阳光射进窗棂,谢珣眯了眯眼。
古怪。他为何能解这七阶算筹?
未及分神细思,头部突然传来剧痛,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争先恐后涌来。
原主名为顾停舟,是逍遥门门主的第九位亲传弟子。
今年二十有三,比大师兄还大上一岁。
盖因原主父母疼爱,担心孩子修炼辛苦,硬是请玄门先生居家教到十八岁,才舍得他上山学仙。
原主于修仙一道小有天赋,却沉迷算命,欲破解占天之术,最终因不眠不休、心力衰竭而亡。
原主最想算的,是谢珣的命。
“这一卦说的,便是我被弟子所杀么……算得挺准。”
谢珣捡起一根算筹细细端详,见那窄薄篾片已被磨得温润光滑,想是经常使用的缘故。
他垂下眼帘:“倒霉孩子。”
天天算他的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被他上身了吧。
谢珣将算筹一一拢好,收进矮柜中,瞥见柜上铜镜。
镜中映出副温润俊秀的好相貌。
唇角含笑,眉梢温柔。
他望向镜中人,略略凝神,郑重道:“待我探明重生真相,便将身体还给你,叫你安息。”
只是借原主身份行动,便要模仿原主做派,不能叫人瞧出端倪。
顾停舟却是个春风般温柔多情的青年。
难演啊。
“九师兄。九师兄?”
有人在门外唤他。
是个女孩子。她压低了一点嗓子,声音轻而不柔,反倒带着些脆生生的味道,像是晴日里不急不慢淌过山坡草野的小溪。
谢珣推开门,看见一个穿缥色弟子服的小姑娘双手背在背后,正笑着仰头看他。
是逍遥门门主故友之女,原主的小师妹,苏雪柳。
她梳着垂挂髻,鬓边分出两缕发来,在白皙清瘦的脸前轻轻拂动。女孩儿眼里蓄着两汪泉,周身拢一段清冷药香,身量高挑,却因为还未长成而过分纤细,像个轻灵慧秀而略显稚弱的年轻淑女。
年轻淑女笑吟吟伸出双臂,一使劲,就将面前人架出了门外。
谢珣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被猛然移动,眼前嗡嗡发黑。耳边回荡着苏雪柳轻快的声音:“方奕然快来!帮我架住九师兄——他三天没吃饭,饿晕啦!”
回过神来时,谢珣已经坐在逍遥门的饭堂里。
被苏雪柳投喂了第五个糯米烧卖。
“停舟,好些了吗?”
方奕然坐他对面,一脸关切。
谢珣点点头,顺带接过大师兄递来的普洱茶,抿了一口。
方奕然略略凝眉,面带忧色:“不是师兄非要说你。你琢磨命理之术,师门上下都不反对。只是动不动就三五天不吃不喝,到底还没有辟谷的修为,如何撑得住?我们都很担心你。”
这位逍遥门大师兄就如同所有话本子里会出现的大师兄一样,英俊且正气,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连弟子服的前襟都格外平整些,应当是着意熨烫过。
谢珣一晃神,忽地想到纪川。
他这个徒弟很是讲究,总要在前一天夜里替他熨好明日要穿的衣裳,连一点很小的褶皱,都要妥帖地梳捋平整。
有时候纪川还会支起熏笼,搬来一大瓯的沸水放在底下,然后将衣裳展开,铺在竹笼上。等水汽蒸腾起来润湿衣物,再将放好了隔火片和檀木香丸的小香炉搁进热水里,使香气氤氲着往上腾去,沁入已被水汽滚得湿热的布料里头。
章程可谓相当繁琐。只是为了让衣裳染上熏香。
还要时时照看着,不能让炭火腾起来燎了衣服。
这时候纪川总是看两眼,再往旁边走走。再看两眼,又往旁边走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晃得人眼晕。一趟下来顺手把谢珣房里的案几床榻五斗柜小书桌纸屏风气死猫书橱……全收拾妥帖了。
谢珣总想不明白纪川为何如此。
在他看来,衣裳能蔽体便可,卧房能下脚就行,何必弄来弄去地自寻烦恼。
而且纪川自己也总是一身简洁干练的玄色或绀色劲装,并不是那类喜好花枝招展的青年,却对他这个便宜师父的衣着打扮分外上心,实在蹊跷。
从前他病痛缠身,许多事无力深想。如今换了副躯壳,反倒寻摸出一点所以然来。
纪川如此为之,大概目的有三。
其一,利用温柔风雅之物将他麻痹腐蚀,令他失去戒心。
其二,塑造自己每日不务正业的形象,实则私下偷偷用功,提升修为。
其三,名正言顺赖在谢珣房中,搜寻他修炼的邪门功法,以为罪证。
谢珣心道,虽然自己对这个徒弟并无提防之心,也未曾修炼过什么偏门法术,但纪川的的思路是对的。
心思缜密。这很好。
既然纪川心有成算,想必不至于在自己撒手人寰后处处掣肘,受人欺压。
“九师兄,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大消息。要不要听?”苏雪柳忽地出声,将他思绪唤回。
“关于谢珣的。绝对保真,我刚从刘尖手上买来,还没倒出去,先免费说给你俩听听。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小姑娘顾盼神飞,脸颊鼓鼓,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居然已经做起情报二道贩子。
不知该说她心思灵活,年纪轻轻便生财有道。
还是该说她不务正业。
方奕然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我逍遥门虽与六大仙门相差甚远,好歹也是名门正派。你成天同黑市的人来往算什么?我就罢了,若被掌门师尊知晓……”
“我这不是为了攒钱嘛。等我攒够五百两银子,自然金盆洗手。”小师妹轻扯方奕然的衣襟,面上攒出个乖巧的笑,又冲谢珣眨眨眼睛,“九师兄,谢珣的消息你不是最感兴趣了吗?”
已被自己的各种传言磨得耳朵起茧子的谢珣本人:……
沉默片刻,他找出一个借口:“最近家中生意周转不济,手头略紧,恐怕没办法买你的消息。”
原主金陵人士,家中做玉石生意。顾停舟是家中幺子,上头还有个大他十来岁的哥哥,自幼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被父母兄长视作掌上明珠。
“都说了,不要银子,也不要灵石,免费说与你俩!”
小师妹示意二人凑过脑袋,故意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道:“一会儿我说出来,你们可千万别惊讶出声。”
“谢珣可能没死。”
方奕然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接着皱眉思索片刻,道:“可那是能斩断因果的空明剑。当胸刺入,必死无疑。”
谢珣赞许地点点头。
空明剑,是这世上唯一能杀死鬼刀之主的东西。
长剑穿心而过,是种十分迅捷的死法。他因此走得安详。
“事情就蹊跷在这。”苏雪柳饮下一口茶,“仙尊分明是杀死谢珣之人。可是那场刺杀过后,他又将谢珣尸体抱回了芥子宫。后来,众仙门要仙尊交出尸身,以告天下,都被他拒绝了。”
“仙尊从前不是六派的卧底么?”方奕然思索片刻,“谢珣一死,尊位空悬,六派定不愿一个小小卧底执掌须弥山印。因此起了龃龉,也是有的。”
“那是自然。”苏雪柳把声音压得更低,“但是刘尖说,谢珣如今就在芥子宫中,活的!那是须弥山上下来的青鸟告诉他的,假不了。”
“这……”方奕然俨然不信,但又不好拂小师妹的兴,两难之时,腰间传音玉符亮起,令他如蒙大赦。
第2章 算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