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死后第三日,魂魄飘荡至忘川之上。
登上河边小舟,撑起船桨,又想起身死那天。
那日正是九月初一。
按照惯例,修真界各派要在这一日齐聚须弥山,举行祭典。
每逢三年,更要在祭典之后,展开为期数月的仙盟大会,使各派新秀荟聚一堂,崭露头角。
然而自他鸠占鹊巢登上仙尊之位,十二年来须弥山祭台不开,仙盟大会也随之停办。
今年恰好又是仙盟大会该开办的一年。
纪川提出要向各派散去请帖,恢复旧例。
“这种事不必知会我。你自己定夺。”纪川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正俯身往灶里添柴,“能帮我把那边台子上的白术拿来么?多谢你。”
纪川“哦”了声,却不动,定定瞧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
谢珣大抵知道他这幅样子是因为什么。
纪川近年来已领悟空明剑法至第六式,算得上大有所成。
他在山下的那个盟友,似乎也坐上了九华宗掌门的位置,还将“谢珣弟子实为六派卧底”这个消息传得满天飞。
时机已至。
所以纪川要借仙盟大会的由头,在众人面前将他诛杀,与“谢珣之徒”这个不光彩的身份彻底割席,为以后在修真界的发展铺路。
同时,报仇雪恨。
聪明的谋划。
“师父,”纪川捧着一小包药材走过来,语气犹疑,“这个月咱们换了七口锅了。”
“要不然我来做吧。”
谢珣最近得了几个养生的方子,正沉迷于研究。
“这次应该没问题。”
谢珣让了让,示意纪川看向灶台。
——炉膛里火烧得正旺。揭开盖子,加入几味药材,吊罐中药汤均匀滚沸,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谢珣又拿火钳夹走一些木柴,转向小火慢煨。
的确,以纪川这种厨房老手看来,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也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师父做什么自然都是做得很好的,只是每次——
砰地一声。
陶罐从底端整个炸裂开来——
纪川早料到似的捏好法诀,灵流闪过,碎片并药汤瞬间被归拢起来,没有污染一寸台面。
谢珣望向第八次失败成果,又看看自家徒弟,终于服软:
“再不试了。真给你添麻烦……”
“师父不要说这种话。”纪川不知从哪抽来一方素蓝帕子,拉过他手,细细擦拭指缝间沾上的炉灰,“你本来就不爱使法术,我来代劳也是应当的。再说,下厨房这种事,本就该由我做不是么?”
纪川擦得很慢。手掂着他的手。
其实双手相触对于仙门众人来说是个相当危险的姿势。
因为全身灵脉行走至十指末端时,便已变得细弱,若在此处被灌入强横灵力,轻则浑身脱力,重则经脉半残。
但纪川也不至于在此刻同他动手。
那么,分明是一个法诀便能解决的事,却要如此做得如此迂回——
是想探脉么?
人的手腕,乃桡、尺二脉交汇之处。血气冲荡,便有灵息丝丝外泄。俗世郎中悬腕诊脉,而修士要探知他人灵力修为,亦是从腕间下手为第二合宜。
第一合宜,自然是丹田灵台。
那地方纪川也探过。不过肯定摸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是几天前的事。
那段时日谢珣病得正重。血毒寒症来势汹汹,他的旧病自己再清楚不过,顶严峻的时候,极热接着是极寒,八脉纷乱,气海倒流,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只能昏睡不醒。
看上去就是任人鱼肉的样子。
但乱梦交错的间隙里,意识反倒会清醒片刻,那片刻之中虽无法睁眼,却能清晰感知周遭。
纪川不知晓其中内情。
所以,选在最他虚弱时探他修为,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探到一半,谢珣忽然惊醒,对上视线时纪川似乎想说什么,但谢珣立时呕出一大口血来,混杂着脏腑碎片,淋淋漓漓溅了纪川半身。
“前两天,是不是把你衣裳弄脏了?”谢珣想到这里便问。
“什么?”方才纪川安置他坐在凳上,自己蹲在人身前,低着头慢慢摩挲着,像在细细研究那双手的骨骼走向,听此一言,猛地抬起头来,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没有。我……”
谢珣道:“那时候我不是吐血了么?”
纪川一愣:“是。”
“我给你钱,你下山买几件新的吧。算我赔你。”谢珣垂眸看他,“给你零花你总是不要。倒显得我这个师父做得亏心。”
纪川没答。
谢珣耐心等着,纪川却迟迟没有放出灵流探他修为,反倒捏紧了他的指节。
纪川盯着他的眼睛,说话时却又低下头去:“师父。你能不能……不要死?”
谢珣道:“我是人。是人都会死的。”
说完,抽回双手,拍了拍纪川的头。
“我剩下那么多钱,没处可用,放在那都浪费了。你拿着,等事情落定,下山去吃顿好饭菜,买几身新衣裳。”
纪川没再说什么,慢慢伏上他膝头,好像哭了。
炉膛里火还在燃,木柴焚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谢珣隐约觉得徒儿是有些舍不得他。
人便是这般,相处久了,总会变得熟悉,生出习惯,又从习惯里长出些眷恋的错觉。哪怕那个人是你最恨的人也一样。成大事者,决不能沉湎在这种虚假的眷恋里。大仇当前,谋划已定,纪川心志坚决,必不会有丝毫回转。
而他要说的都已说尽,现在想来也无遗憾。
*
小船在忘川之上不知又行过多远,四周浓雾终于散去。
举目一望,发现已到尽头。还差三尺便要撞上渡口的木杆。
牛头马面就站在岸上,正抄着手闲聊。
牛头:“你听说了不?白无常在黑市寄卖的七魂草居然卖出去了。整整十万灵石呢!也不知道是哪个冤大头。”
马面:“你可真有闲心。”
牛头:“你说这七魂草,说起来能活死人肉白骨,是唬人得很。可使用条件那么苛刻,需要什么‘气息’相连;就算废了老鼻子劲复活了吧,也只是具没有魂魄的肉身。最多动动眼珠子,说几个字。有啥用?”
马面:“来活了。闭上嘴。”
牛头一哼,满不情愿地肃起脸容,站正了。
这两位皆有十余尺高,壮如山岳,头颅更是人的两三倍大。牛头一副铁青面庞,怒目圆瞪,马面脸孔赤红发黑,眼神锐利。
“谢珣?”
“是我。”
谢珣答应着,自顾自栓好船,上了渡口。
牛头两只鼻孔喷出长长的白气:“你不怕我俩?”
谢珣道:“为何要怕?”
马面眉头一皱,冷淡道:“看看你的灯册。”
话音刚落,她手一挥,半空中登时浮现出一盏走马灯。倏忽一闪,又变成一卷文册,徐徐降落在谢珣面前。
马面对他说:“没问题的话,按个手印。”
谢珣看向纸面。
灯册不过寥寥数百字,他遭过的难、恨过的人、造过的杀孽,都已尽在其中。
只一点不对。
“纪川杀我,不是大义灭亲。”他指着文册最末一行字,“我跟他有仇,他才杀我。”
“什么仇?说来听听。”牛头又不耐烦地喷出两股白气,右手从虚空中握出一只白毫大笔,“我将正确的添改上去。”
谢珣望向牛头,实话实说:“灭门之仇。”
“哟呵,看不出来啊,这还是个心黑手狠的角色。”
牛头咧嘴一笑,接着挥毫就写,却见那改好的字迹如水般消融。
这代表写上去的内容并不真实。
他以为谢珣捉弄自己,怒道:“你小子找茬呢?”
谢珣语气平静:“没有骗你。你解决不了,带我去找判官。”
“找判官,就你?绝无可能。那就不是你该去的地儿!”牛头双手抱臂,眼神凶光迸射,颇为不耐。
“带他去吧。”一旁沉默良久的马面冷不丁开口。
牛头正要发作,马面朝他附耳几句,牛头面色难看地瞪了谢珣几眼,没再说什么。
谢珣被领到一间窄屋中。
这间房子从外面看不过丈余高,走进却发现高得几乎看不见穹顶。
一个面容惨淡的长脸女人坐在房屋正中。她身材瘦削,却有四个身子、八只手,几乎占满了整间屋子。
正是地府判官。
牛头正要禀明情况,判官的四张嘴却一齐开口:
“为何带命数未尽之人,来这忘川尽头?”
沉缓的声音回荡在窄屋中。
她说话的时候,八只手仍在不断地处理着四面高架上堆放的文册。
“在下的确已死。”谢珣望向判官,“只是灯册有误。”
书页翻动的轻脆声响戛然而止。
判官垂眸望向谢珣。八只手尽数收在身侧,像是水草在溪流中一般轻轻摇曳。
下一瞬,这八只手齐齐伸出,窄屋内顿时响起海潮般的翻书声!
只一息的功夫,她便翻阅完所有卷册。
“死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毫无起伏的声音再次回荡在窄屋中,冷冰冰的,仿佛带着亘古的寒意。
判官又恢复了收手垂眸的姿势。
谢珣忽然发现,她脸上的那双眼居然蒙着层灰翳,而每只手的手心,却泛着冷异的金光,仿佛各长着一只金色的眼睛。
谢珣刚要定睛再看,四周却传来巨大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猛烈的颠簸。
仿佛他此时并非身处地府,而是在海上行驶的船舱中一般。
判官神情不变。
她翻动手掌,分别结出四种不同法印,金光流转,巨响和颠簸瞬间消失。
“这是什么?”谢珣问。
“地动罢了。一天要发生八百次。”牛头斜眼看他,“我就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了吧?”
“肃静。”
判官立起手掌。牛头立刻噤声。
谢珣这次看得分明,判官每只手的手心处,确然都长着一只金色的眼睛。
判官用脸上那双灰蒙蒙的盲眼看向他:“你命不该绝。”
“何出此言?”
“生死簿所载,今日并非你的死期。”
空气中又响起书页翻动的声音。
判官沉吟片刻,接着开口道:“你阳寿未尽,可肉身却……。如此,便只好将你的魂魄,引到另一具新死之人身上,以全寿数。”
“不对。我生前为鬼刀之主,作恶多端。不该魂飞魄散么?”
“你小子竟敢公然叫板判官?!”牛头见这死魂灵竟敢出言反驳,直视地府之神还容色不变,真是岂有此理。双臂一振,就要上前将他捉拿!
判官却再次立起手掌,止住牛头。
下一秒,她手中之眼迸射出耀眼金光,汇聚成一处漩涡,不由分说地将谢珣迅速裹挟进去!
判官无喜无悲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
“记着,此世的时间,是你死后第三年。”
“你这一世的名字,叫做顾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