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时(二)

男孩名叫夏纯钧,他和奶奶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夏奶奶在师**学院任教多年,丈夫早逝,仅有的独女二十岁时也不幸意外离世。一辈子迎来送往,到头来孤身一人。

女儿去世后她在福利院收养了一个男孩。彼时她已快六十岁,便让男孩唤自己奶奶。

男孩很可怜,他不是被丢掉的,而是人贩子拐来的。因为刚被拐来的时候身体不好,同一波孩子都出手了,唯独他没找到买家。结果还没等他病好,人贩子自己就出车祸死了。人贩子又没有别的家人,没人知道他死之前还在外面租的房子里藏了一个没出手的孩子。

只有三岁多的男孩在条件极其简陋的出租屋里几乎被饥饿夺去生命,大约他命不该绝,又或者他本就是个生命力极强的孩子,他硬是用烟灰缸砸开了窗户,然后就从三楼阳台掉了出去。

但被买菜回家路上的夏老师接住了,代价是她的胳膊脱臼了。

人贩子离世后没人知道他究竟从哪里拐来的这个孩子。而孩子被拐来时太小,又长期被关在一个封闭空间中,早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是什么时候被拐来的。

唯一的线索是“红色房子”还有“小鱼”,就这还是警察们想尽办法才从他的记忆深处挖出来的两处字眼。从人贩子家中找到了一条上面有孩子DNA的金吊坠,是一片很小的金叶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就连年龄都是在医院做了骨龄检测推断出来的。

奈何中国太大了,泱泱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一尾小鱼无异于海底捞针,找一幢红色房子更是难上加难,单凭这点不算线索的线索根本无法送他回家。

多方联系寻找无果后只能把他暂时送到了福利院。悲观一点想,或许这孩子的父母也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不然怎么失踪儿童库里找不到一点能对得上的信息。

夏老师听说孩子的遭遇后申请了领养,算是给她的晚年生活找点盼头。因为那是个健康的孩子,其实当时有不少条件更好的夫妇递交了领养申请。

但是耐不住夏老师拖着她那条没好全的胳膊到处登门求人,早年曾受教于她的学生中不少人身居要职,他们不忍她晚景凄凉,想着给老师留个活下去的念想,她这才顺利领养到男孩。

回家后孩子倒也不认生,夏老师先用了自己的姓,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剑剑。几日后她琢磨出个大名——纯钧。这是一把宝剑的名字,传说中是越王勾践的宝剑,是用千匹骏马、三处富乡和两座大城也不换的珍贵之物。她取这个名字不仅是出于对孩子的珍视,还存了她自己的别样心思。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角色,或许是勾践?也可能是愚公?她那时还不确定。

夏老师为人很好,待纯钧更好。她喜欢教书育人的感觉,退休后又被学校返聘。平时如果忙不过来,遇上晚课或者周末的选修,她就把小孙儿一起带去上课,让他坐在最后一排。

纯钧性子安静,不吵不闹,一点没扰乱课堂秩序。他最喜欢在阶梯教室的课,因为坐后排完全可以看清前排的哥哥姐姐们上课是在睡觉还是看别的小说。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考大学有手就行的错觉大抵就是因为总能在奶奶的课上看见要死不活的哥哥姐姐们,他想这样都能上大学的话,那他也能。奶奶听说后只是笑着说不是考大学容易,也不是哥哥姐姐们就不聪明不努力,一定是她讲得太无聊了他们才会犯困。

她一向是那种会把一切错误最先归咎于自己的人,包括她女儿的死。

那年女儿刚上大学,因为是在本地上大学,学校又离得不远,所以经常宿舍和家里来回住,以至于女儿常戏称自己的大学和中学一样都是走读。所以孩子偶尔不回来住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一开始她也没放心上。

但是那次女儿连着六七天也没回来,她找去宿舍,舍友们说最近女儿都没有去上课,也没回宿舍,她这才报了警。

又过了一周,她接到警察电话,是让她去认尸。

尸身惨不忍睹,除了面部的淤青肿胀外,全身没留下什么好地方。法医的检查结论是女儿生前遭受了性侵,头部遭受了重击。一嘴的牙齿全都是碎的,应是被人在固定的地方从后脑勺猛击所致。十指在被竹板夹过后又被扎入了牙签,胸部亦有轻重不一的牙签印,全身上下还有数不清的烟头烫伤的痕迹。

最猖狂的是,据目击者所说女儿是在遭到非人折磨后被凶手明目张胆地丢到医院门口的。即便如此,医生也回天无力,因为伤得实在是太重了。那是1994年,据说女儿是被当街强行拉上车的,因为怀璧其罪的美貌。

最后凶手抓到了,但因为他作案时未成年,仅仅被判了三年。

她一度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没有及时联系女儿,明明就在本市上学,自己为什么不多去看她几趟呢?如果自己早一点发现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夏纯钧很早就发现奶奶喜欢盯着看校园里的年轻女孩,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出神。她下课了也会叮嘱女同学早点回宿舍,互相做个伴,不要落单。

所以那天一直躲在停车场的奶奶会选择跳出来救素不相识的女警察,他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那年二十岁出头的谢巾豪,和家里墙上照片中那个早逝的女孩一样,她们是差不多的年纪。

他明明可以劝谢巾豪不必自责,他是世界上仅剩的最有话语权开解她的人。

他明明可以告诉她不必愧疚,奶奶不只是在救你,还是在救她没能救下的女儿,是在救她自己。

他明明可以告诉她,一开始在车站他看的就不是她手里的可乐,而是她本人。因为她和奶奶的女儿,那个家中照片里的女孩,至少有七分像。

可他没有。

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简单重复一遍奶奶的临终遗言——“好好活下去”,他都不愿意。

因为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家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新家,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她,他本可以继续幸福下去的。因为她,他又要回到福利院了。

他恨她,他确信。

所以他对她说出口的是:“你不是答应我你会把奶奶带回来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今天要出现在这里?是你害死了奶奶!”

他问她知不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虽然他知道杀人的不是她,他进行了选择性忘记。

他忘了是自己请求她留下陪自己的,他忘了她因为保护他而差点失去的一截手指,他忘了她冒险去停车场本意只是想救更多人。

当时的谢巾豪红着眼眶,但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没能说出口,她无限包容着十岁的他。她忍受了自己对她的拳打脚踢,忍受着一个孩子毫无修饰的恶意的辱骂。从头到尾,她没有一句解释,仿佛她也默认是自己害死了奶奶。从始至终她对他说的话,断断续续拼起来也只有几句真心实意的对不起。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他见到过一次谢巾豪。那是在报道当时事件的报纸上,她没有穿警服,顶着很重的黑眼圈,应该是以亲历者而不是警察的身份出镜。

第二次见面是他主动和福利院的老师要求的。

因为政府拨了专款给幸存者进行心理疏导治疗,安排的医生也都是省里最有创伤经历治疗经验的佼佼者。他故意给自己接诊的那位医生出难题,他说他的心结很难解开,除非当时和自己一起的那个警察姐姐在场才有痊愈的可能。

医生想办法帮他联系到了谢巾豪,他们一起接受治疗的那天是2008年5月12日的下午。那天治疗刚开始不久,在一千公里以外发生了一场带走数万人性命的地震。

虽然离震中很远,但是春城亦有不小的震感,何况他们现在在医院的顶楼。医生出去疏导走廊里的其他病患,他和谢巾豪则就近躲进了办公桌下。

明显的晃动大约持续了一分钟,一切重又恢复了平静。

谢巾豪率先打破沉默:“小朋友,你一定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孩子却不直言,而是语气愤怒地埋怨她:“真晦气!怎么每次见你不是杀人放火就是天崩地裂?你是什么扫把星转世吗?还是柯南附体?怎么你到哪哪出事?”

谢巾豪眉头一皱,感觉地震差不多结束了,便从桌下钻了出来。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仍旧躲在下面的小孩,平静地说道:“小朋友,随然你是个孩子,但我没义务处处忍让着你。不错,你祖母是对我有恩,一来要她舍命相救并非我本意,二来这不代表你可以肆意用言语侮辱我。我知道我有愧于你,我这段时间也在思考如何补偿你。所以如果你有任何要求,你直言就是,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绝不会推辞。”

男孩也钻了出来,跳上了原本属于医生的位置上,两条腿在离地面很远的高度晃荡着。他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后才开口问道:“好,那我问你……你能收养我吗?”

多么无理取闹的请求,以至于正喝水的谢巾豪震惊到一口水全喷了出去。

她语气温柔了很多:“小朋友,我刚毕业没多久,可能看起来也显老,但真不是能做你妈妈的年纪。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所以我可以负责你之后所有学费和生活费,一直到你成年。如果你将来有想要出国深造的计划,我也可以继续承担这部分费用,直到你工作。对不起,我知道这不能弥补你所失去的家和爱,但我能做的真的只有这些了。”

男孩的口气一改先前的不耐烦,变为了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央求:“姐姐,你的承诺很诱人,但我要的不是这些。我想要的是有家可回,是疼我的亲人。只要你答应带我回家,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太多钱的,我的教育费用有义务教育阶段就够了,你只要承担我的生活费用就行。如果这部分费用也让你困扰的话,可以当我先借你的,等我长大了,我还给你。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签字画押。只要,只要你答应带我回家……”

谢巾豪的表情极为诧异:“只是这样?为什么?如果你经济上的要求只有简单的生活费和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杂费,福利院完全可以承担这部分费用,你没必要非得跟我回家的。”

她觉得这个早熟的孩子非要死乞白赖地缠上自己,只能是因为从她身上可以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她相当乐意用钱解决她和这孩子之间的亏欠,甚至即便他不开口,她也会主动给。但如果他没有物质要求或者有但低得反常,甚至表示愿意有借有还,那她反而看不透他了。

男孩继续解释道:“因为我不想回福利院,因为我不喜欢过那种集体生活,因为我不想再面对被家长挑选的可能,因为我想选姐姐你做我的家人……这些理由够吗?”

谢巾豪沉默了,她为她的不能感同身受感到抱歉,也为孩子最后一个理由动容。

她是不幸中的万幸。当年虽然父母接连去世,但她一天孤单的日子都没过,更无法想象福利院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全因为谢家事发当日便派人接她离开了伤心地。

她安抚孩子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但是我收养你这条路的确行不通,因为根据法律规定,收养方必须年满三十周岁,而且必须要比被收养方大四十周岁以上。我当你姐姐或许绰绰有余,但是要当你母亲,实在是太勉强了。”

男孩眼中划过惊喜:“姐姐?好,那你就做我姐姐!只要你做我的家人,什么身份都不要紧的。”

谢巾豪无奈地摇摇头:“可我们家有两个孩子了,我不可能为了我良心好过,平白无故地再给我父母多添个孩子。”

“那我不和他们生活不就行了?你只是需要给我一个合法的身份,不是真的要我和他们一起生活。我可以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保证不会打扰他们的。”

谢巾豪一听这更离谱,和她一起生活?这不胡闹吗?她以后要怎么和别人解释她身边多了个半大孩子?别人会怎么想?她不再作声,只是不断地摇头以示拒绝。

男孩突然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是,结婚了吗?”

谢巾豪一怔:“没有。”

“那你也没孩子了?”

谢巾豪皱着眉头:“这是当然,虽然这二者间没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

男孩笃定地道:“那我明白了。你是怕我和你一起生活,耽误了你的终生大事。你害怕有了我,以后有人喜欢你,也会因为我这个拖油瓶知难而退。”

谢巾豪深吸一口气,看着言语间早熟到有点可怕的孩子,面上多了两分嫌弃:“你这孩子……”

“姐姐,你只要留我在你身边到十八岁就行,如果我学习不好的话,十五六岁我就能出去打工养活自己了。这么算下来,用不了几年我就能彻底滚蛋。你生得这样好看,肯定不缺人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拖累你成家立业的,最多只是延迟。而且有我在你身边,你能更好的辨别你的追求者。”

男孩的话已经越扯越远,但是谢巾豪居然跟着他的思路走了下去,问道:“怎么辨别?我还得跟人家解释,你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而不是我少女时代胡乱生下的孩子?”

“是这样,我们来分类讨论。第一种情况是你也喜欢他并且不想考验他对你的心意,那你就如实说。第二种情况是你虽然喜欢他,但想考验他,那你就说我是你的小孩。他要只是肤浅地喜欢你好看,那他肯定接受不了我的存在,肯定跑得飞快。第三种情况是你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的,那你就直接说你还有小孩要养,没功夫搭理他。”

谢巾豪简直被孩子的这番论调惊得目瞪口呆,感叹道:“老天啊,我这上不如老下不如小的日子……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才多大啊,就这么门清这些弯弯绕绕,等你长大你不得成精了。”

“姐姐,你就让我做你的家人吧,好不好?”男孩扯着她的衣角央求道。

谢巾豪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认真地答道:“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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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落南山
连载中秦火烧不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