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24年1月24日

如今,年轻时尖酸刻薄的外婆如今也学会了说软话、扮小丑和装柔弱了。

外婆出院后,五个子女肩上照料老人的担子就此卸下了,外公的任务却一下子重了起来。除开他自己的生活起居和日常工作外,外婆的衣食住行和复健活动全都被外公包揽下,两个女儿时常也来小砖房搭把手,但终归有自己的家庭,无法长久地伺候两个老人。更何况,张鱼和张燕姐妹两人时常不满地抱怨,明明三个兄弟就住在老夫妻的小砖房隔壁,门与门的距离不过十米,除了王淑凤冷脸照顾两个老人外,其他两家总是有很多借口来逃避照顾老人的责任,让她们两个嫁出去的女人操心。

几年下来,身体疲惫、心理郁闷和经济压力把外公拖垮了,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差不多就撒手人寰了,留下孤苦无依的外婆困在那座小砖房里,就那样整日枯坐着。

外公去了,外婆的照顾问题又被放到了五个兄弟姐妹面前。

请人?老大最先跳出来说自己没钱,又是重新开始创业贷了不少款,又是儿子要订婚少不得要花钱,明明每家每月只要出六七百,就能给外婆找不错的护工照料了。轮流到每个孩子家住上一两个月?张鱼率先站出来,表示自家的房子刚装修好没几年,还崭新着呢,不想让外婆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人住进去;于琦菲也支持张鱼的说法,毕竟她肯回来和张诚心同居,就是为了这栋新造的乡间小别墅。外婆最后还是被五人默认留在小砖房里。剩下的最后一个选择就是五人轮流去小砖房里照顾外婆,但正在实施起来哪有这么容易啊。今天陈双说,创业初期厂子忙,上班没时间照顾;明天于琦菲说,她和张诚心只是住在一个房子里,并没有复婚,所以不算他家的媳妇,没有照顾外婆的义务。王淑凤倒是会来照顾,甚至是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儿,只是她每每来到小砖房就冷着一张脸,加上婆媳从前的矛盾,外婆总是很不自在。

兜兜转转一大圈后,最后变成张鱼和张燕姐妹两人轮流照顾外婆,做饭、洗衣、洗澡、复健……晚上她们姐妹两人回家后要是外婆有什么事,就由王淑凤和张诚法照料。

也许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吧,即使儿子对外婆很不上心,即使两个女儿日日照料外婆,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去讨好儿子们。女儿们给买的营养品,外婆送给孙子和孙女;女儿们买的排骨和蔬菜,放在冰箱里明日来煮,外婆当晚就叫陈双和于琦菲拿走;女儿们买的新衣服总是不穿放在衣柜里,拿着大儿媳在夜市买的价值十八元的鞋子向众人炫耀,还把女儿们送的东西贬得一无是处;村里给她申请的残疾人保障,外婆非要把那钱拿出来攒饭局,让孩子们到她的小砖房里聚聚,饭桌上外婆非要喝上几瓶啤酒,因为她知道五个孩子都喜欢酗酒,她拖着这具残缺的身体喝得烂醉,能够博他们一笑。

当小丑装傻成为外婆生存的手段,虽然五个孩子还是把她当成很大的累赘。

时间久了,外婆的心理逐渐扭曲和迷茫。人前,她总是说着各种软话,感谢五个孩子照顾她这个老不死的,欣慰孙子辈们还能来看看她,用她不多的保障金给想要讨好的小辈买吃食;人后,她总是对着屋子里外公的遗照絮絮叨叨每个儿女的错处和她的不满,说到激动处,总是流着泪求外公今晚就把她带走。偶尔精神不济时,打完电话忘记挂掉,在电话这头就开始和外人数落电话那头女儿的错事,惹得两个女儿又委屈又愤怒,还不能真狠心扔下老母亲不管。

第二天,醒来的外婆还是呆坐在那个小砖房里,等着今天值班的女儿来给她做饭。

外公走后,受尽白眼和冷脸的外婆极度渴望她僵硬的半身能恢复如初,甚至走上了求神拜佛的路。最初是听闻村里的谁谁谁在那家针灸中医馆医好了身体,外婆缠着张诚心求他带去隔壁镇上求医。经过半年的连续治疗后,外婆的大半边身子灵活起来,拄着拐杖也能小步挪到屋外晒晒太阳。虽然卢卉觉得这大多得益于她跨过心理的难关,因为后续的治疗并没有太多的成效,张诚心他们这些兄弟姐妹不愿意再将钱花在没有收益的事上。

外婆的左手挛缩着靠在左下腹处,天气冷时都会紧紧地缩在袖子里,既是怕冷又是不愿让别人看去;左腿也因为使用得少,比起右边来看要瘦小不少;身体也因为常年缺少运动和营养,本就瘦弱的老太太更是只有皮包骨了,大风一吹就会散架,留下一张皮包裹着零散的身体零件。每次外婆用深陷的眼睛注视着卢卉,那闪着希冀光芒的眼神都会让卢卉无处可躲,她从心底感到愧疚和难过。

后来,没钱继续针灸治疗的外婆只能拼着口气靠自己锻炼,今天挪动的长度到小砖房有二十米,明天的距离有二十二米,后天只走了十七米……走得累了,就用手撑着拐杖,靠在墙边休息一会儿,等到有劲儿了再向前挪动。只是,外婆太恐惧寒冷了,那个冬天她怎么都迈不过。深秋的桂花的香味传来,她就再也不敢跨出门去,在寒风中继续她的历练。

后来,外婆听说谁谁谁喝了某种野草熬的水就恢复正常,缠着张鱼和张燕姐妹两人去找给她喝。姐妹两人明白外婆的难缠和决心,在卢军的到处打听后终于给外婆找了一袋来,可是就算红色袋子里的草药喝见底,也没见任何成效。

再后来,远方的亲戚来探望外婆并对她进行了“传教”。这个亲戚告诉外婆,她遭了脑溢血这个突如其来的病,是因为造孽太多,做了太多的错事,伤害了别人,只要外婆向阿婆阐述她这辈子的罪过并到阿婆的坟前进行参观、忏悔,就能洗去过去这么多年的错误,得到阿婆的宽恕,身上的病痛也会迎刃而解。

阿婆是谁呢?得益于互联网的发展,原本无法接触外界的那些人可以通过微信群的方式接收到很多消息,所以心怀不轨的人也把主意打到了这些人的头上。某一天,一个叫东阳倪阿婆的人在沿海地区的中老年妇女中火了起来。这个阿婆啊,活着的时候就因为搞传销被抓进监狱里,但在她的信徒口中变成了“十世好人”、“在世活佛”,死了之后她的身份继续被有心人炒作、利用来进行敛财。只要全心全意地相信阿婆并做了后续的事,阿婆就能为她的信徒带来福报,比如瘫痪的人能健步如飞了,患癌的人能摆脱病痛的折磨,原本破碎的感情修复如初了,因为赌博、破产的钱都会回到钱包里,生不出孩子的夫妻能让父母儿孙满堂了……

这些都是受教育程度很低的老年人最期盼的愿望,针对中老年群体中家庭不够美满个体所实施的洗脑诈骗。

说得好听,但掩饰不了的是,这就是一个擦边邪教的组织。

外婆不是卢卉身边最早接触到这个组织的人,早在之前她就看到大姑姑和小姑姑拿着手机,听阿婆群里的人忏悔自己的过错、说出眼下想求得的并赞颂阿婆的丰功伟绩。也许有人会问,让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真心悔过,似乎确实是件好事,但这只是背后之人敛财的遮羞布罢了。当你深信他们编织出来的教义后,微信群里就会有信徒说自己要去东阳祭拜阿婆、净化心灵,邀请群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到东阳阿婆的坟前进行祭拜和忏悔。当你坐上去东阳的大巴车后,大巴车票要收钱、进入阿婆坟茔所在的景区要收钱、景区食物和水的价格要高出市场价好几倍、带有阿婆前缀的保健产品和迷信产品……

回来后,信徒们觉得自己腰不疼了、腿不痛了,所以他们还致力于向其他人“传教”,卢卉在大姑姑的口中听到过“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女人在家庭中就该做所有最苦最累的活,这样男人轻松了就会忠于家庭,所以家庭的结构就能稳定”之类的话,把卢卉恶心得不行。可她深知无论怎么说,对于这些脑子中毒很深的信徒来说都是徒劳,白费些口舌和心力罢了。

东阳之行就像报了一个两日全是消费的旅行团,只是被冠以好听的名字,带着那些愚昧的中老年人美好的期待。

外婆对东阳阿婆的能力深信不疑,但因为她的行动很是不方便,需要有一个人去照顾她,可每个人都不愿意和这样的组织沾上边,只能不停地劝导外婆、给她讲道理。可外婆怎么会轻易放弃呢,这是她眼下唯一的希望了,经历了长达一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后,她终于被五个子女允许前往东阳“朝圣”。回来后,外婆每天睡醒后还喝一喝花巨资购买“神水”,还笑着告诉张燕感觉身体暖暖的、说不定哪天醒来真的恢复如初了。

只是一个多月后,外婆再也不忏悔过去犯下的那些错误,也绝口不提东阳阿婆的事,把装“神水”的瓶子也扔得远远的。

如果生病真的是前半辈子造下的孽反噬在身上,卢卉觉得外婆和外公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管教好五个子女,特别是小儿子。张诚心造的孽,全都反噬到了他的父母身上。

张诚心这人,可以说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除了没有沾过毒,其他不好的东西都会一点。

张诚心小学没有毕业就出来打工,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没有读下去,毕竟外公外婆对儿子们可比两个女儿要上心得多,特别是最宠爱的小儿子,单纯是因为张诚心不爱读书,只要坐在书桌前就犯困,在学校就只会和同学打架。十三岁时,张诚心就进了厂,和工友学会了抽烟、喝酒和打架。因为从小就被宠着长大,脾气暴躁、身形高大的张诚心总是在酒后与他人掐架,每年必有三四次深夜联系卢军和章西北去警局捞他。

不过,酒后情绪失控只是张诚心的借口,每当他看谁不爽或是想和哪个女人断干净的时候,就会通过酒后暴力的方式来宣泄不满、斩断情缘。

比起这些,张诚心更值得被讨论的是他的情事。

卢卉还记得在她小的时候,那时大人们都以为她对男女之事这方面一窍不通,就肆无忌惮地在饭局上谈论。

张诚心烦躁地抽着烟,张鱼问:“怎么了?是不是最近赌博又输钱了?”

“没有,小晓怀孕了,又来找我要钱打胎。”张诚心把香烟头扔在地上,做出一副情场浪子的样子。

张鱼说:“你也不小心点!”

张燕说:“小晓是不是嘉嘉小学同学的妈妈?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呢?”

“我就喜欢不戴套做,比较爽!这些女人都上节育环了,没关系的。那个女人肯定是拿假的报告单来我这里骗钱,这些年我见多了”,张诚心满不在乎地说,抖了抖烟灰。

张燕问:“你就不怕把她们逼急了,把事情捅出去?”

张诚心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喜欢和有老公的女人约,她们不敢说出去的,我还能从她们那里拿点钱。”

后来的后来,有个女人被他的花言巧语迷得团团转,和老公离了婚,闹得不可开交,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小萧。

不过在这之前的张诚心只喜欢借张燕的车开出去找女人一夜情,省了很多后续的麻烦事。至于家里的于琦菲嘛,两人的婚姻也是跌宕起伏、很有看头。

张诚心和于琦菲经历了三结三离,第四次还是同居在了一起。

前两次离婚都是因为于琦菲发现张诚心和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把钱花在了别的女人身上,一通大闹特闹后分开。但每次,两人都是离婚不离家,悄悄地领了离婚证后,又悄悄地复婚,要不是他们的女儿张云开说漏嘴,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但是第三次离婚,是张诚心主动提起并促成的。

那时张诚心的初恋离婚,两个人又勾勾搭搭地凑到了一块儿。那女人离婚后分了不少钱,也很愿意把这些钱花在张诚心的身上,自愿替他还了小十万的赌债,只希望无父无母的她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天平一端是温柔小意又出手大方的昔日旧爱,另一端是带着女儿整日伸手要钱、但对外总说从没用过自己钱的老婆,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如何选择当然很清晰简单了。某一日深夜,于琦菲带着女儿从外头回来,“醉酒”的张诚心偏说于琦菲在外头有别的男人,正是他把母女两人从外头送来,抄起塑料凳子对着于琦菲的脑袋就是一下,然后沙包大的拳头就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张云开去拉扯动手的张诚心,被他一把甩开,撞在玻璃上,碎了一地。

发泄完的张诚心叫了辆车又去初恋的家中了,留下抱头痛哭的母女两人。那时于琦菲下定决心要带着女儿和张诚心断个干净,三天后就和张诚心去办理了离婚,那时离婚冷静期还没实行,于琦菲拿到离婚证后飞快地搬出了那个建了一半的新房子。

作为同事和年长者的邓米娜劝于琦菲,这几天在宾馆住了过渡之后,不要搬回娘家去住,镇上的房子租住也不贵,好地段一个月也只要一千左右,这么多年工作下来总是有些积蓄的,靠自己才是最好的。

但邓米娜没想到的是,于琦菲真的一点积蓄也没有。毕竟能在亲戚家做客时大声地说出“这水果太差了,我给我女儿一个月买水果就要花**百,吃的都是进口水果呢”的人,能攒下什么钱呢。而且她平日也爱搓搓麻将,把自己的工资输光后,还会伸手向张诚心要钱,怎么会有攒下来的钱呢?

住了一周的宾馆后也没钱了,于琦菲带着女儿顶着外人的目光和闲言碎语,厚着脸皮回了娘家。半年后,因为于琦菲和女儿的存在,让她的弟弟和弟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然后,外公去世了,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劝张诚心和于琦菲复合,张诚心付出了一些金钱代价,于琦菲又跟着回到了文江村,住进了新房。但这次,于琦菲似是为了显示自己十分有决心和底线,不愿再领结婚证,为了方便日后抽身。

狠心的张诚心为何会回心转意呢?原本于琦菲走后,张诚心带着初恋都登堂入室了,两人与身边的朋友和熟识的亲戚都见过面、吃过饭了,算是过了明路的关系。但是,转折在初恋怀上了孩子,张诚心不愿再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可初恋非常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两人理念不合,被逼着打掉孩子后,张诚心也不愿照顾她,初恋寒了心,两人的关系最终走到了结束。

邓米娜对于琦菲说,你回去我就看不起你;卢军劝她多考虑考虑,想好再做决定,张诚心不是良配;卢卉觉得那些劝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是造孽、没良心;章西北问为弟弟抱不平的张燕和张鱼,如果张诚心是她们的丈夫,她们能忍吗?但于琦菲执意要回去,还和张诚心重新燃起感情的火花,把那几个劝过她的人视作眼中钉,记恨在心中。

于琦菲和张诚心复合后不过一年,离了婚的小萧带来的风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摇散,于琦菲又“坚强”地把一家三人凑回到一块儿来。

这次,不再有人同情于琦菲。

张诚心造的孽,蔓延到了父母身上,也遗传给了他的女儿。

只是外公到死都没意识到,外婆如今也未看透。

孩子好啊,老人总说多子多福,可做父母的能给孩子什么呢?没有钱财,难道连健全、健康的思想都没有吗?

外婆的冬天还要下多久的雪呢?

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至于于琦菲选择回到文江村的那些弯弯绕绕的原因,在后续会提到,在此就先不提了。每次选择都要考量多方因素,不能只图短暂的痛快。

七八月工作很忙,有时间就更新。

第9章 2024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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